荒地村(一)(2)
民間的「輿論」往往最能反映生活的真實。荒地村的「輿論」就很真實地反映了三興之死的時代背景和直接原因。三興干組長已有五六個年頭了。前些年,黑虎山後邊發現了金礦。那時候,媳婦、娃子到後山給人家背礦石一天能掙七八十塊。男人們或者挖礦,或者買回礦渣挖個池子用土辦法沉澱金子也不少掙錢。那幾年弄金子掙錢,種蘋果也掙錢,老百姓的日子確實好過,各級政府的日子當然更好過。後山有金子的鄉鎮開金礦,前山和川里沒金子的鄉也在後山開了金礦,縣直機關也開了金礦。政府的日子好過,統籌提留收得也不多。後來金子挖完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了,各級政府的日子也更難過了。因為老百姓錢少了可以少花,但幹部們的待遇一上去就不好往下降了。老百姓沒有白饃可以吃黑饃,但幹部們吸慣了紅塔山,就不想再吸綠芒果;坐慣了桑塔納就不可能再坐吉普車。於是就下勁收統籌提留,下勁收各種集資款,比如建校、修路、小城鎮改造等;還逼著農民們入股鄉里辦的企業(後來多數都垮了)。這些年農民的收入明明年年下降,鄉里叫村裡報的農民人均收入卻是年年增長。因為人均收入增加,統籌提留才能跟著提高。還有各種各樣的稅,過去政府日子好過的時候,收得確實也不緊,現在可厲害了——一畝蘋果園,不管你收成多少,一律上交三百元特產稅。這三百元特產稅放到以前不算多,前幾年蘋果價格高,一畝蘋果能賣五六千塊。可後來蘋果多了,價格下來了。好種家,一畝地多少還有點賺頭。賴種家算細賬不賺錢不說,弄不好還得賠錢。對政府來說,下勁收統籌提留、下勁收各種各樣的稅是天經地義;對農民來說,卻無疑是雪上加霜。一方要收,一方交不起,矛盾就是這麼產生了。老組長葛長義因為這矛盾差點叫炸死,死活不幹組長,跑到縣裡做生意。葛長義撂挑子以後,支書王全邦、村長李拴木來到村裡,叫大家再選一個組長,可選誰誰不幹。村長說,你們都不幹就叫三興招呼著。三興立馬說,中。不就是送個信,傳個話嘛。我就跟大家服務服務。反正催糧派款,刮宮流產那種事有「夜襲隊」(鄉里的小分隊)干。三興就這麼幹了組長。三興敢當組長,跟他媳婦娘家的勢力也很有關係。三興媳婦是福地村的閨女,他妻哥妻弟共五條漢子,相當厲害。有一回三興和媳婦打架,五兄弟衝上來,非要修理他小子。關鍵時刻還是讓媳婦攔住了。還有一回,李鐵山和三興因一點口角抬起杠,抬著抬著倆人就惱了,動了手。李鐵山會幾下拳腳,三興媳婦怕三興吃虧,立到屋頂一吆喝,五兄弟就騎著摩托「突突突」上來助戰了。三興見來了援兵,故意充大氣,跳到一邊罵媳婦:「我和鐵山兄弟鬧著耍,荒地村誰叫你扯旗放炮胡球喊?」李鐵山看勢頭不對,趕緊趁坡下驢說:「我說黃金大酒店有倆小姐,耍一晚上一千塊。三興說,現在小姐們生意不中了。三百塊就中。我說一千,他說三百,我說他吹牛B,他說我吹牛B……」三興媳婦聽說三興和李鐵山因為這事打架,忍不住罵三興。馬占山等幾個場面上的人物趁機上來說和,五兄弟無從下手,才叫李鐵山有驚無險。三興領教了李鐵山的厲害,李鐵山也知道了三興背後的勢力,倆人從此不再胡打纏,心裡有疙瘩,面子上還過得去。李鐵山私下跟人說:「都怨狗日們把槍收走了,要是手裡有槍,我一個照樣干他五個。」李鐵山也不是個善茬子。要是手裡有槍,這事他真做得出。不僅他做得出,山上許多男人都做得出。打開《百山縣誌》,裡面有許多條這樣的記載:某年某月某日,黑虎山桿眾打進縣城;某年某月某日,黑虎山桿眾洗劫某處。一九四四年,日本人侵佔這一帶,鬼子官知道這地方人不好惹,專門從國內運來女人解決性問題。兩個小鬼子不知道厲害,跑到村裡找花姑娘,逮住了當時很年輕的李鐵山他奶奶。村裡人按住兩個鬼子兵狠打一頓,又用鍘刀把他們鍘成小肉段。李鐵山他爺李長龍本來已當了偽軍大隊長,發生這事後,衝冠一怒燒了炮樓,把一個中隊的鬼子全消滅光。鬼子大部隊從洛陽來掃蕩,他們抵抗兩天兩夜,眼看就要頂不住。千鈞一髮之際,八路軍趕來了。關於這場戰鬥,《百山縣誌》里有詳細記載,不過李長龍殺死七個鬼子沒有寫上——誰叫他兔孫以後叛變哩!黑虎山這一帶自古民風強悍。荒地村的老人年輕時候差不多都入過杆子。解放以後,社會穩定,杆子拉不起來了,但人們尚勇鬥狠,野蠻強悍的習性還遺留在血液里。這血液再流一百年也消不了。因為收統籌提留、收這稅那費,這一帶曾連著出了幾起涉槍案件。上級為了穩定,把村民的獵槍統統收了。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收槍以後,人們好治理了,但野豬們卻猖狂起來。啃莊稼,毀果園,還襲擊人畜。黑虎山一帶自古多野豬。金礦紅火時,人們射殺了多少野豬?野豬原先一般並不傷人。因為人們射了它,它後來才咬人。射野豬的一般都是外地人。如今外來淘金的人都走了,卻讓當地人來承受野豬的仇恨。不過,人們手裡有槍的時候,也並不在乎野豬。荒地村家家戶戶都有獵槍,有些人家還不止一支。這槍一來是為了防野豬,二來也是為了震懾別人。就像國與國間用來相互震懾的原子彈。現在槍叫收了,野豬卻越來越多。人們向上級反映,要求發一部分獵槍對付野豬。上級說,新法律出來了,私藏獵槍是犯法。發槍不可能,有野豬你們就報告,公家替你們打野豬。因為沒有獵槍,靠公家打野豬往往又靠不上,人們對野豬只好退讓或者採取一些懷柔政策。野豬拱莊稼,就叫它拱去吧,反正莊稼也不值幾個錢;野豬來拱果園,就扔給它們一些玉米棒。它們吃吃也就慢悠悠地走了。懷柔政策大見成效,後來野豬便很少主動攻擊人們了。荒地組只有一個一、二、三年級的複式教學班,四、五年級的學生娃們都要跑到山下福地組的小學校念書。學生娃們上學和放學路上碰見幾回野豬。他們嚇得要死,野豬卻沒理他們。老人們說,野豬也通人性,這樣和解了才好。不過,野豬太多了,也應當叫它們實行計劃生育。它們光來搗亂也不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