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村(十三)(1)
冬天的陽光特別溫暖。吃過午飯,雪亭和娘扶雪花到院里曬太陽。雪花差不多已成了一副骨頭架子,準確地說,一副骨頭架子外裹一張干肉皮,肉早就沒有了。眼眶深得像井,井裡只有一點點水,眼看就要乾涸了。但那一點點水也能反射陽光。所以雪花的眼睛仍然亮晶晶的,暖洋洋的。她半躺在躺椅上,沐浴著初冬的溫暖的陽光,神情甚是安詳。娘和雪亭也不說話。她們想,雪花可能又想到了什麼,又在想象里看到了什麼。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總是要想到很多事情,回憶起許多事情。娘在慢慢地縫著一個小褥子。雪亭在飛快地打毛衣。打幾針,停一下,看看她姐。毛衣是給劉宏打的。明天就是星期六,劉宏和劉好都要回來了。一隻紅公雞領著一群母雞在牆根尋食,咯咯咯,咯咯咯,很是親熱。雪花的目光跟著雞們慢慢地走動。娘仨之間剛剛決定了一件大事。心窩子里的話,都掏完了。她們這時候心心相印。心心相印的時候,誰也不想說那些不咸不淡的空泛話。所以就沉默。這是幸福的甜蜜的沉默,雖然也含了哀傷和悲壯。這樣的時刻在人的一生中是不多的。因此也讓她們感到有點神聖。她們誰也不想打破這神聖的沉默。今天一大早,劉發林就去地區找胡專員了。聽他說,這陣子在縣裡跑來跑去,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就是沒人管這事。鄉里說管不了,這事得叫公安局和法院管。可法院和公安局你推過來,他推過去,誰也不肯管。劉發林也找過錢書記和劉縣長,可根本見不上面。年官和喬技術員也幫不上忙。後來,年官就叫劉發林到地區找胡專員。說現在縣裡的大事太多,劉發林這事,上面領導不說話,縣領導根本顧不上。雪花支持劉發林告狀,但不支持他花錢。每次上縣裡只給他三十塊,這回去地區只給他一百塊。前些日子,全家人在一起商量這事,一致同意雪花的意見:告狀不能不花錢,但花多少錢,必須有個定數,最多只能花一萬,決不能把老本填進去。劉發林嘴上雖然也表示同意,但雪花知道,劉發林是鐵了心要不惜代價把園子奪回來。不採取斷然措施就擋不住他花錢。雪花就把存摺交給了雪亭。雪花把存摺交給雪亭大有深意。雪花知道劉發林現在更看重雪亭,更願意聽雪亭的話,這讓她多少有點悲哀,但她更多的還是感到欣慰。上個星期天的晚上,文雪花和劉發林曾有過一次沉重、莊嚴、神聖——因而也特別激動人心的談話。這次談話意義十分重大,不僅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而且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直白地說,正是這次談話和以後雪花和雪亭、雪花和她娘之間的幾次談話,決定了這家人以後的生活,奠定了後來這家人重新崛起,走向繁榮富強的基礎,並對以後荒地組乃至整個黑虎山村的穩定和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幾次談話的主動方都是文雪花——雪花家和**的母親同姓。據文老漢講,他們的老根也在湖南湘潭,祖上就是**的舅姥爺家,是「湖廣填四川」時候去的四川。他們沒有家譜,這說法不可考——這幾次談話實質上是文雪花在臨終前安排後事,都是為了解決一個問題——確定叫誰當她的接班人?現在,有關主要的各方都已同意了她的安排,準確地說,是已經基本同意了她的安排。雖然還有一方沒有明確表態,不僅沒有明確表態,還不很堅決地反對她的安排,但文雪花堅信,在她死後,這一方——準確地說就是這個人也會照她安排的做,而且一定會繼承她的遺志,把她未做完的事繼續做下去,把她和劉發林開創的事業推向新階段。讀者想必已經猜到,這個人就是她的妹妹文雪亭——當然,也只能是文雪亭。你替文雪花想想,如果這個人不是文雪亭,文雪花能放心劉宏、劉好?如果這個人不是文雪亭,文老漢和老伴還能在山上住下去嗎?不能在這兒住,就只有回老家。而大哥兩口子都不算人,老人家是在家待不住才跑出來的。要是再回去,不是尋著遭罪受?當然,基礎下面也得有基礎。文雪花這樣安排,固然是她願意這樣,但她也並非完全是想當然。文雪花在這樣安排的時候,事先已感覺到了這種安排能夠被有關各方(主要是被文雪亭)接受的可能性,劉發林那方面是根本不用考慮的。文雪亭在劉發林和文雪花中間曾經起過紅娘的作用。劉發林沒有看過《西廂記》,不曉得張生曾向紅娘說過「若共你小姐共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但劉發林想把小姨子摟在懷裡的心早就有了。不過,劉發林這幾年耍大了,見的女人多了,其中有來園子里指導的女技術員,也有做蘋果生意的女老闆。女老闆中還有單身的,要是這些人有誰看中了劉發林,劉發林是禁不起人家的進攻的。文雪花必須在生前把劉發林和文雪亭撮合成,不然她死不瞑目。文雪亭來了以後,她試著先探雪亭,說她要是去了,真真放心不下劉宏和劉好。雪亭先說她的病能看好,勸她不要往壞處想。後來又說,傷透了心,以後再也不想找男人,情願照顧劉宏和劉好。她便趁著勸雪亭和發林好,誰料雪亭卻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沒得到你時甜言蜜語,好話說盡,一旦得到,過不了仨月,狗臉一變,看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一輩子真的再也不找男人了!文雪花說,你不找男人,發林可不會不找女人。他要是再找個歹女人,劉宏和劉好就活不成了。咱媽咱爹也在這住不成了,我和他打下的這些家業都讓別人得了。跟你說實話吧,外邊看上發林的女人也不是沒有?有一個做蘋果生意的女人,光想跟他黏糊。雪亭嚇了一跳,忙問,我哥對她啥樣?看雪亭的慌張樣,文雪花輕輕笑了。她說有我在,他當然不敢。可要是我不在了,事兒就難說了。你沒聽人說,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張紙。雪亭說,男人都是賤骨頭。咱哥為了得個女人,先是想賣你,後來又想賣我,得了個黑臉女人,就不管爹娘。雪花說,你不知道呀,男人的心總是拴在女人身上。女人往哪邊拉,他就往哪邊倒。俗話說,有后媽就有后大。要是他娶個歹毒女人……雪亭說,說實話吧,我以前也喜歡過他,可是現在我的心涼透了,我真不想再找男人了。可是,我敢保證不讓發林哥找一個壞女人。我不結婚,就住在家裡。我不信他會攆我走,攆咱爹咱媽。雪亭這麼說著,卻低下頭,知道自己說的不是辦法。文雪花沒有料到雪亭會是這態度,不過這態度卻也叫她欣慰。雪亭是個好姑娘,不像有的女人,見一個好男人,就想奪過去。即使自己的姐夫也想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