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老太太知道老伴的病情后,異常擔心。所以,當第二天早上詹元樹説想帶父親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時候,老太太也在一旁勸著老伴。現在老人的情況到底怎樣,是不是比之前更嚴重,誰都説不好。但是,老人也很固執,説什麼也不願意去醫院。為此,著急的老太太還跟老頭吵了幾句。詹元樹好不容易安撫好兩位老人,他真覺得有些頭疼。吳研上班去了,自己一會也要去上班,留下兩個老人,又在這種情況之下,不知道會怎麼樣。
「老頭子,這輩子,我什麼事都依你,但這件事你要依我。咱去醫院檢查檢查沒什麼壞處。」老太太苦口婆心地勸道。
老爺子坐在一邊沉默著,好半天才跟樹説該去上班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兒子,實在覺得很無奈。老伴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幾十年過來了,沒有誰比自己還了解老伴。
「老關子!」老太太親切地叫了一聲,然後嘆了口氣。「樹,上班去吧!你爸,不願意去就不去吧!」
詹元樹看了看兩位老人,帶著不安的心上班去了。兩位老人手拉著手坐在一起,他們的手上都長滿了繭,那是辛苦一生明證;他們的臉上都爬滿了皺紋,每一次皺紋都見證了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艱難困苦;他們的兩鬢都已斑白,那是用時間染成的;他們十指相扣,用幾十年生活累積起來的默契,傳達彼此的心意……
「老婆子,我知道樹的心思,也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這個病再怎麼檢查也都一樣。癌症!那就是宣判人的死刑,可我還活了這小半年,也算值了。你和兒女們都瞞著我,怕我知道。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病房裡別人聊得最多的也就是病情了,多多少少的總會知道的。」
「老頭子!你……」
「老婆子,你先聽我説。我這一生,沒什麼本事,害你嫁到我們家也跟著我受累。早些年,孩子小,生活困難,讓你受苦了。好不容易等到兒女都成才了,可我們也老了。老大,我是沒什麼擔心的了。他自己也有兒女,應該知道生活不容易。至於惠嘛,有兩個哥哥作主,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也就是樹,他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因為家境不好,沒少讓樹吃苦,在三個孩子里,最虧欠的就是他了。總想著,等樹結婚了,我還能動,就去給他看看孩子,你呢,幫著媳婦做做飯,打掃打掃屋子。哪裡知道,一等就等了那麼多年。樹,總算是結婚了。媳婦也不錯,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可惜,我這把老骨頭又不中用了,不但沒能給兒子媳婦幫忙,反倒給兒子媳婦添麻煩。我這病,也就是遲早的事,你們也別為我再費那個心。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不願意把僅剩的那點日子浪費在醫院裡。這幾天,肚子一直疼,沒敢告訴你,怕你擔心。老伴啊!你的年紀也大啦,好在兒女們都很孝順,所以即便是我走了,也放心了。」
老爺子話惹得老太太老淚縱橫,老頭自己反倒很平靜。是的,在醫院裡住了這麼久,很多事情他都想開了。趕著要出院,就是害怕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不能跟小兒子和兒媳一起生活。如今,這個願意也滿足了,人生也就再沒遺憾。
「老太婆,咱們回家吧!」
老太太停止哭聲。「回家?」
「嗯!回咱秦嶺腳下的那個家。這兩天,我總想起咱家的那個小院。我這身體,趁現在還能動,咱回吧。要是不能動了,這把老骨頭就要扔在外面了。」
「行!咱回家!」老太太含著淚答應老頭。
因為昨天晚上的事,詹元樹和吳研都很擔心兩位老人,因此他們不約而同的中午都回家來。當時,老太太正在廚房裡做飯,看到兒子媳婦都回來,還以為有什麼事。
「媽,爸有説什麼嗎?」
老太太嘆了口氣,然後別過頭抹了一把眼淚。
「媽,怎麼啦?」吳研見情況不對。
老太太一邊做飯,一邊給兒子和媳婦講了老爺子的那番話。
「爸,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
詹元樹一下子沒了主意,他突然明白為什麼老爺子的癌細胞擴散那麼快。一個正常的人,當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或是死緩后,就算是再堅強,也不見得能承受那種死亡隨時會來的恐懼。老頭也不例外,他也有恐懼。有人説過,癌細胞這種病,當藥力所不能及的時候,剩下的就是病人對生的希望和堅強的意志力。奇迹是有的,但卻是極少數,極少數,因為很少有人能在面對死亡的那時候可以如此坦然,毫不畏懼。
「你爸説,想過你休息的時候就回去。」
「媽,為什麼要回去?」吳研問道。
「你爸……你爸……他是擔心自己以後回不去了。」老太太又一次以淚洗面。
「媽,樹會給爸找最好的醫生。」
「研,你也別安慰我了。你是個孝順的孩子,遇上你,是咱樹的福氣。雖然我也希望你爸能健康地活著,但是,如果真有醫治的辦法,就不會出院了。」
「媽!」吳研把老太太抱在懷裡。
「樹,尊重你爸的意思。他想回家,想回咱秦嶺腳下的那個小院。他説,只有在那個小院里,才覺得踏實。」
詹元樹一直沉默著。他現在的心情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了。世界,一瞬間,從白天變成黑夜。身體好像不聽自己指揮了,晃晃悠悠的不知道要往哪裡飄。
看著詹元樹就那樣出了門,吳研和老太太都很擔心。
「媽,我去追樹!」
吳研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家門,老太太還想説什麼,也都沒能説出口。哎,這個家也真被折騰得夠嗆。
詹元樹從家裡出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就那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中午,烈日高懸,烤得人心裡發慌,而詹元樹卻全然顧及不到這些。吳研從家裡追出來的時候,也挺擔心,老人已經這樣了,詹元樹要再出點什麼事,可真要天下大亂了。
「樹!」吳研大聲地叫著詹元樹的名字,但詹元樹連頭也沒回的過了馬路。
為了把詹元樹追上,吳研闖了紅燈,險些被汽車撞上,但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樹!你去哪?」吳研好不容易才把樹追上,並擋在他前面。
「別理我,我想一個人靜靜。」詹元樹冷冷地説。
「你這樣,我不放心!」
詹元樹沒有理吳研,自顧自的往前走。
「詹元樹,你非要這樣嗎?什麼都不管的跑出來,你知道媽有多擔心。爸爸的身體已經那樣了,你能不能讓媽少擔點心。」
「這是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
詹元樹這傢伙就這個毛病不好,性子一上來,什麼傷人説什麼,好像只有刺痛了別人,自己才不會痛一樣。
一瞬間,吳研放了手。他們家的事?搞了半天,原來跟自己沒關係,自己到底也不過是個外人。為這個家做了那麼多,為樹擔心了那麼多,到頭來,自己終究還是外人。
就在吳研傷心之時,包里的電話響了。弟弟來電話説馬上要到了,問吳研能不能去火車站接他。吳研現在是什麼心情,如何來面對弟弟,真是糟透了。詹元樹在吳研拉電話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打車去火車站的路上,吳研心難受得緊,如果眼睛有穿透力,可以看見她那被傷過的心正在流血。遠遠的看見弟弟,吳研強打著精神,以最燦爛的笑臉來迎接遠道而來的弟弟。接下來該怎麼辦,吳研不知道,也來不及想。只是,現在那個家,好像不能回了,也沒辦法去給弟弟解釋清楚。
弟弟説,在剛才等她來的時候已經買好了下午去廣東的車票,所以他只能在這個城市裡停留幾個小時。兩年沒看到弟弟了,可沒想到姐弟倆相見卻是那麼短暫。弟弟説,為了在去廣東前看一眼姐姐,借道這個城市已經耽誤了行程,去公司報到的時間近在咫尺,所以不敢多作停留。當弟弟問起詹元樹時,吳研只是説他在上班,工作很忙。吳研雖然強打著精神,但還是讓弟弟看出了端倪,當弟弟詢問是不是跟詹元樹鬧矛盾時,吳研馬上搖了頭。弟弟並不相信,因為她在吳研的臉上看到了傷感。後來,吳研對這個傷感作了完美的解釋——因為樹的父親癌細胞擴散,可能不久於人事,所以比較擔心。弟弟也比較能接受這種説法,因為他覺得姐姐不可能拿自己男友的父親撒這種謊。
整個下午,吳研和弟弟哪裡也沒去,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的茶樓里聊天。兩年不見,姐弟倆有説不完的話。末了,弟弟最最感激的還是姐姐這幾年辛苦工作供自己上大學。姐弟之間,其實無所謂謝,因為那都是血濃於水的親情。
夕陽西下的時候送弟弟上火車,吳研的心中充滿了不舍。下一次見面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吳研望著遠去的列車,默默地祝願弟弟一路順風。
走出火車站,吳研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家?那並不是自己的家,回去以後要用什麼心情來面對,吳研不知道。但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裡呢?這個城市,吳研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可以去的地方。又想起珍兒了,如果珍兒在,那文該多好。給珍兒的電話很久都無人接聽,吳研最終只好放棄。
詹元樹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做好了飯菜,只是吳研還沒回來。一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讓任何人進來,也不接任何電話。想起中午對吳研説的那些話,詹元樹也覺得有些過了。原本想晚上回來跟吳研道個歉,也就雨過天晴了。但是,他沒有想到吳研根本沒回來。
「樹,給研打個電話吧,看看怎麼還沒下班。」老太太一邊擺碗筷一邊説道。
這個時候,吳研在大街上閑逛。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身邊三三兩兩擦肩而過的男女,吳研回頭看他們,卻沒有回頭看自己。有一種落寞的心緒,在這個盛夏的夜晚無邊遊盪。最後,吳研在一個廣場前停下一腳步。很多人在廣場上愉快的跳舞,歡快的舞曲也振蕩著吳研的耳膜。如同吳研一般停下來看的人不少,不過,大家的心情應該不同吧。
詹元樹給吳研打電話的時候,廣場上音樂的聲音大過了手機的鈴聲,所以,吳研沒有聽到手機響。因為吳研未接電話,這讓詹元樹有些擔心了。他又拔了一次電話,但仍是無人接聽。掛斷電話,詹元樹腦子裡想了很多,因為想了很多,所以也就更加擔心。
「樹,研下班了嗎?」老太太問道。
「媽,我去接一下吳研!」詹元樹扔下這話便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