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貴叔急了,兩手揮得更猛,之後乾脆硬拉緊車簾阻止穆開微「跳車」。「別別別!小姐別下車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該嬌養著,咱們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開微撫額笑嘆。「貴叔,莫忘我是『六扇門』里當差的,水裡來、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沒淋過,還怎麽嬌養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著!您眼下是咱們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麽當職的掌翼大人,讓您淋了雨,那豈不是打我老臉嗎?不準!」
都說「奴大欺主」,她這小姐是被家裡幾位老僕們看著長大的,這些僕人好些位還是祖父尚在世時親收的家丁和隨從,她被他們「欺負」、「管教」慣了,都擺不出當主子該有的氣勢。
穆開微正苦惱著該怎麽說服貴叔,忽地車廂外,貴叔厲聲質問——
「誰人?!」
她心中陡驚,哪裡還管那麽多,手勁一帶立時甩開車帘子。
就見雨幕中,貴叔那把曾隨他戰過大江南北、潤過無數鮮血的獵刀已出鞘,正與一輛烏沉沉但作工卻極為精細的雙轡馬車對峙著。
那馬車想必是貴叔在與她「起爭執」時靠過來的,再加上雨聲不絕於耳,一時間真沒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兒,莫怪會驚得貴叔獵刀出鞘。
對方的車夫並未答話,卻是跳下車,迅速將車廂後方的錦簾撩開一大角。
「車輪子卡住了是嗎?嗯……瞧那樣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棄,且讓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風的低柔語調滌盪過耳,穆開微望著雙轡車廂里斜倚迎枕、容膚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氣息略紊。
她躍下車廂,按下貴叔握刀的手,跟著低首行禮。「不知是康王爺的車駕,多有失禮了,還請王爺恕罪。」
「什麽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這麽說,那是……是沒把本王當朋友了。」
聽得這靦腆又似帶幽怨的話,穆開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間動蕩得厲害了些。
眼前這位帝京中眾所皆知的「藥罐子王爺」,病態俊顏上有著絕對純粹的無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純很真的歡快。
彷佛能見到她、與她說上話,是一件令他無比開懷的事。
「王爺,下官並非……」
「上車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斷她的話,朝她靦腆揚唇。「讓本王送你返家。」
穆開微拒絕不了。
她都讓堂堂一位超品階級、世襲罔替的王爺主動「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馬車陷泥淖里,她家的老僕貴叔巴不得有誰可以在這時候照顧好她,因此當傅瑾熙用那種近乎祈盼的語氣請她上車,貴叔比誰都高興,根本沒等她動作,十分當機立斷地替她決定,把她直接推上對方車廂內。
還好康王府的兩位隨行侍衛留下來幫忙貴叔,穆開微的心這才放寬了些,乖乖坐進葯香甚濃的寬敞車廂中,與此車的主人形成各據一隅的對坐狀態。
康王府的馬車坐起來確實舒適,走在泥濘道上也不覺有多顛簸。
既來之則安之。穆開微心想。再者,她對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諸多疑惑想要查明,藉此機會恰巧可以。
「王爺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裡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嗎?」
穆開微話未問出,便被對方問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聲道:「你今兒個休沐,所以未穿官制衛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裝,適才瞥見你車廂內備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還掉出籃子外,再看車輪子一路行來的方向,不由得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對?」
穆開微亦學他微微揚唇,頷首。「家母生前最愛柳湖一帶的景緻,家父於是為她在那裡尋了處好所在,讓她能長眠在那片風光里。」
「嗯,嗯……能那樣甚好。」他喃喃低語。
「王爺說什麽?」穆開微沒能聽清楚。
他倏地揚眉。「沒,沒什麽,本王是說,穆大人換回這一身尋常女裝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開微一時語塞。
正因身著女裝,她沒在他這位天朝王爺面前大方地盤腿而坐,而是選擇曲膝側坐,此時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長裙,兩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謝王爺繆贊。」
深吸一口氣,她重整旗鼓。「是說,王爺為何會知家母的墳塋就在柳湖?」
豈知——
「你冷嗎?」他忽而問。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搖頭。
「肯定是冷的,春未臨,冬雨連綿,又剛從結霜的湖邊回來,這給你摟著。」
那罩著雪白狐裘的身軀不僅坐直了,還朝她傾靠過來。
康王爺往她手裡塞東西,穆開微端坐的身姿動都不動,只有她才知自個兒的背脊筋理瞬間綳得有多緊,莫名其妙緊繃著。
她掌中驀地漫開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輕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隻精緻的小手爐,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覺到,她並非不冷,而是早把這般凍人的寒意視作尋常。
「這是王爺的手爐,下官不能用。」遞迴。
「沒要你用,只是請穆大人幫本王摟好,馬車裡顛得很,別讓它掉了。」
聞言,穆開微額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雙手,鄭重地將手爐揣在懷中,才聽到男子嘆息般繼而道——
「本王當然知道大人的娘親藺女俠葬於何處啊。你穆家三代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門能有如今的規模和深入民心的嚴正之風,穆家功不可沒,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門』掌翼一職,幹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無數,懲凶罰惡,在本王眼裡根本是傳奇話本里才會出現的瀟洒人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說到這兒,病態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羨慕那種能闖蕩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無奈受體弱所拘,一切僅能想想罷了,而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關於穆家的事,不經意間總會留心一些。」
穆開微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頰面忽而微熱。
車廂內靜了會兒,她方問:「據聞王爺體弱之因,是幼時得了怪病所導致……當年老王爺攜妻兒在三川口遇劫,確是憾事……王爺可記得自己最後是如何獲救?可還記得當時的過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傅瑾熙拉攏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絨絨的雪狐毛一襯,更顯俊雅秀氣。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語氣有些慢悠悠。「當時本王年幼,又病得暈乎乎的,根本記不得事,待清醒過來,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盤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獨門療法醫治我,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中間幾度折騰,甚至幾回瀕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強除去,但既傷根本,要完全恢復也就難了……穆大人為何想知道此事?」
穆開微發現康王傅瑾熙頗擅長「天外飛來一問」,也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卻總能問得人心頭一悸。
「……下官僅是好奇。」努力令嗓聲持平。
她注視男人那彷佛柔若無骨的坐姿和幾無血色的蒼白面龐,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軟狐裘的遮掩,裡邊的那具身骨其實單薄到令人心驚,尋不出幾兩血肉。
幾度折騰,幾回瀕死,已傷根本……
她想像著他所敘述的,想像著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門關前徘徊掙扎,最終掙出一線生機,卻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對雙親辭世之痛……左胸鈍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