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陸喬2
好不容易挨到一日晴空高照,積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我卸下厚重的裘皮大衣,改換上來這裡之後還從來沒機會穿的灰綠色皮風衣,搭肩扣袢,戴上一頂淺灰色羊絨的貝雷帽,拿上一把紅色小傘,提上菜籃子,準備出門去尋些好菜。
剛出門走了不遠,就有幾個小孩子托著手裡的土豆和圓白菜說道,「買些蔬菜吧小姐!」「買我的,買我的!」
他們爭先恐後,唯恐被錯過。
我看著他們,大都是些六七歲的男孩女孩。其中一個女孩尤其幼齒,我蹲下來,摸摸她的臉蛋,「你叫什麼名字?」
「愛琳。」她怯生生地回答。
愛琳穿得單薄,一件老舊的布襖罩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寬大空蕩。這地方雖然已經化了雪,依舊寒冷。
「媽媽呢?」
「媽媽去井下了,家裡只有我和弟弟。買我的菜吧……小姐。」說罷,愛琳又把菜往我眼前託了托。
烏克蘭的煤炭儲量位居全世界前十,大大小小的礦井布滿在頓涅茨格地區。國內其他地區勞動力過剩,這裡卻勞動力短缺,因此女人也下井成了幫手。這比務農掙錢。更何況女工的成本更加低廉,因此很多煤礦主都喜歡用女工來壓榨利潤。
我翻出錢包掏出十歐元,塞到她通紅的小手裡。
「你應該和弟弟一起待在家裡。把菜拿回去,晚上和媽媽一起吃。」
她搖搖頭,有些害怕。
「怎麼了?」我有些驚詫。
「媽媽說,菜賣不完我不能回家。」
我無言以為,把她拉進懷裡。別的孩子早已目光灼灼急不可耐地喊道,「小姐,還有我的菜呢!我媽媽也在礦井裡,我家裡還有弟弟妹妹兩張嘴!」
我付給他們錢,讓他們把菜帶了回去。愛琳一直不走,站在我身後。
「小姐……您獨自住在這裡?」愛琳的表情很是猶豫。
我點點頭。
「您要當心。」她憋紅了臉,然後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我心裡一驚,聲音都有些打顫,「怎麼了?」
「我聽別人說,一些人在打您的主意。所以今天大家都跑過來等您買菜,知道您自己住,得自己買菜做飯。」我頭腦里閃過許多猜測,壓得心裡喘不上氣。
「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她只是低下頭,什麼也不肯說。
我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五十面值的錢,拿在手裡沖她晃一下,「愛琳,你告訴我,這五十歐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拿回去給自己和弟弟換點好吃的。」
愛琳看看我,手伸出來又縮回去。
我把她的手拉過來,本想把錢鈔硬塞給她。然而她的手掌根部上有幾道青紫交加的鞭痕,觸目驚心。
愛琳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撫上她的手腕,「這是怎麼回事?」
愛琳說,「媽媽兩年前走了,只留下我。現在是新媽媽,一喝酒就打我。」
我懂了。「那弟弟呢?也是新媽媽生的?」
愛琳點點頭,又補充道,「弟弟很可愛,我喜歡他。」
我把她抱在懷裡。
愛琳的小臉埋在我懷裡,聲音悶悶的,「是黑幫……他們說您能賣得上好價錢。」
我把她摟得更緊。異國他鄉,這個小女孩救了我一命。
鬆開愛琳,把錢塞給她,頓了頓,又把錢抽回來,換成十張五歐元面值的錢塞到她手裡。然後把她懷裡的菜裝進我的提籃里。
「不要全給新媽媽,這些錢自己留一部分。餓了就悄悄買點吃的,知道嗎?」
她點點頭,又鞠個躬。輕聲說了句「您要當心」就跑走了。
我逛街的心情全無。可是想起愛琳那句「所以今天大家都跑過來等您……知道您自己住」,我決定,打起精神來。
這周圍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我得先摸清自己的處境。我提著菜籃,去坎蜜娜的雜貨鋪。
「小姐,您來了!」看她的精神狀態比以往好了很多,我也跟著開心。
「還記得我嗎?」我把菜籃擱在門口,一手握著傘柄坐下。
「記得記得,漂亮小姐,您來過我的鋪子——春天就要來了,用不著油膩的凍瘡葯了,」坎蜜娜邊說邊輕輕笑,「今天要點什麼?」
「要酒。」
她睜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你喝酒?」
「酒能解憂,可消百事愁,是好東西。」
坎蜜娜沒說話,頓了頓,轉身拿來大半瓶酒和兩個杯子,「你要是不嫌棄,我請你。」她眼神柔和地看著我。
我拔掉酒塞倒滿兩杯酒,舉起其中的一杯對她說,「乾杯!」
坎蜜娜和我聊起她的家鄉,聊起左鄰右舍家長理短,三巡酒過,她的臉頰泛紅,我的臉也微微發熱。
「漂亮小姐,您叫什麼?見過您好幾次,卻連姓名也不知道。」
「我叫陸喬。」
「這名字短小可愛,不像我們國家的名字,完整叫出來得用上好幾秒鐘。有什麼說法嗎?」
這名字有什麼意義?
我出生的時候,父母希望我能走遍大江南北,最好能走出國門、去海外轉上一圈,學會先進的知識技能,然後回到祖國學以致用,把國家建設得更加美好。於是給我起名」陸喬」,寓意「山有路海有橋」,走到哪兒我都不會陷入困境。
疲倦湧上心頭,我無以為解,只能用手指按按眉心。
「在我們國家,這個名字寓意腳下的路四通八達,不會有危險。」我笑一笑。
坎蜜娜看著我,頓了頓,方說道,「真是好名字。」她舉起酒杯輕輕碰了碰我的杯子,說道,「願如你意小姐,為前路乾杯。」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也聽到了愛琳說的事情。
放下酒杯拉起她的手,我問道,「坎蜜娜,你多大了?」
她看著我,好像卻又穿過我看向了更遠的虛空之外,「我已經三十六歲了。」
酒精沒有讓她的臉粗糙衰老,坎蜜娜看上去只有三十歲。我聽她講過往事,此時卻要再撕開她的傷口。還好她健忘。
「那你的家人呢?我來了這幾次,都只見你獨自坐在櫃檯后,從不見你的親人。你的年紀……你或許有丈夫和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