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2)

逍遙遊(2)

是的,這是行路難的時代。逍遙遊,只是范蠡的傳說。東行不易,北歸更加艱難。兵燹過後,江南東北,可以想見有多荒涼。第二度去國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灰。銹銅鐘敲醒的記憶里,二百根骨骼重歷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這小木匣里。我生在王國維投水的次年。封閉在此中的,是淪陷區的歲月,抗戰的歲月,倉皇南奔的歲月,行路難的記憶,逍遙遊的幻想。十歲的男孩,已經咽下了國破的苦澀。高淳古剎的香案下,聽一夜婦孺的驚呼和悲啼。太陽旗和游擊隊拉鋸戰的地區,白晝匿太湖的蘆葦叢中,日落後才搖櫓歸岸,始免於鋸齒之噬。舟沉太湖,母與子抱寶丹橋礎始免於溺死。然後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後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車,覽富良江岸的桃花。高亢的昆明。險峻的山路。母子顛簸成兩條黃魚。然後是海棠溪的渡船,重慶的團圓。月圓時的空襲,迫人疏散。於是六年的中學生活開始,草鞋磨穿,在悅來場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戰歌謠。令人近視的教科書和油燈。桐油燈的昏焰下,背新誦的古文,向鬢猶未斑的父親,向扎鞋底的母親,伴著瓦上急驟的秋雨急驟地灌肥巴山的秋池……鐘聲的餘音里,黃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從逝去的日子裡神經質地飛來。這是台北的郊外,觀音山已經卧下來休憩。栩栩然蝴蝶。蘧蘧然莊周。巴山雨,台北鍾。巴山夜雨。拭目再看時,已經有三個小女孩喊我父親。熟悉的陌生,陌生的變成熟悉。千級的雲梯下,未完的出國手續待我去完成。將有遠遊。將經歷更多的關山難越,在異域。又是松山機場的揮別,東京御河的天鵝,太平洋的雲層,芝加哥的黃葉。六年後,北太平洋的捲雲,猶卷著六年前乳色的輕羅。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雲,一片比一片白凈比一片輕。裁下來,宜繪唐寅的扇面,題杜牧的七絕。且任它飛去,且任它羽化飛去。想這已是秋天了,內陸的藍空把地平線都牧得很遼很遠。北方的黃土平野上,正是馳馬射鵰的季節。雕落下。蕭蕭的紅葉紅葉啊落下,自楓林。於是下面是冷碧零丁的吳江。於是上面,只剩下白寥寥的無限長的楚天。怎麼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蘭舟中,該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為氣也,栗兮若在遠行!」遠行。遠行。念此際,另一個大陸的秋天,成熟得多美麗。碧雲天。黃葉地。愛荷華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該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時,自摩天樓的窗前滾下。當暝色登高樓的電梯,必有人在樓上憂愁。摩天三十六層樓,我將在哪一層朗吟登樓賦?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層,也眺不到長安?當我懷鄉,我懷的是大陸的母體,啊,詩經中的北國,楚辭中的南方!當我死時,願江南的春泥覆蓋在我的身上,當我死時。當我死時。當我生時。當我在東南的天地間漂泊。戰爭正在海峽里焚燒。餓殍和凍死骨陳屍在中原。黃巾之後有董卓的魚肚白有安祿山的魚肚白後有赤眉有黃巢有白蓮。始皇帝的赤焰們在高呼,戰神萬歲!戰爭燃燒著我們,燃燒著你們的髯發我們的眉睫。當我死時,老人星該垂下白髯,戰火燒不掉的白髯,為我守墳。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當我物化,當我歸彼大荒,我必歸彼芥子歸彼須彌歸彼地下之水空中之雲。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塑歷史,塑自己的花崗石面,當時間在我的呼吸中燃燒。當我的三十六歲在此刻燃燒在筆尖燃燒在創造創造里燃燒。當我狂吟,黑暗應匍匐靜聽,黑暗應見我髯發奮張,為了痛苦地歡欣地熱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巨火,火焰向上,挾我的長發挾我如翼的長發而飛騰。敢在時間裡**。必在永恆里結晶。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有一種瘋狂的歷史感在我體內燃燒,傾北斗之酒亦無法澆熄。有一種時間的鄉愁無葯可醫。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閃爍,紫水晶的盤中眨著瑪瑙的眼睛。相思林和鳳凰木外,長途巴士沉沉地自遠方來,向遠方去,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空中瀰漫著露滴的涼意,和新割過的草根的清香。當它沛沛然注入肺葉,我的感覺遂透徹而無礙,若火山腳下,一塊純白多孔的浮石。清醒是幸福的。未來的大劫中,惟清醒可保自由。星空的氣候是清醒的秩序。星空無限,大羅盤的星空啊,創宇宙的抽象大壁畫,玄妙而又奧秘,百思不解而又百讀不厭,而又美麗得令人絕望地讚歎。天河的巨瀑噴洒而下,蒸起螺旋的星雲和星雲,但水聲渺永不可聞。光在卵形的空間無休止地飛啊飛,在天河的漩渦里作星際航行,無所謂現代,無所謂古典,無所謂寒武紀或冰河時期。美麗的卵形里誕生了光,千輪太陽,千隻碩大的蛋黃。美麗的卵形誕生了我,亦誕生后稷和海倫。七夕已過,織女的機杼猶紡織多纖細的青白色的光絲。五千年外,指環星雲猶謎樣在旋轉。這婚禮永遠在準備,織雲錦的新娘永遠年輕。五千年前,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昆崙山下正在黃河源濯足。然則我是誰呢?我是誰呢?呼聲落在無迴音的,島宇宙的邊陲。我是誰呢?我——是——誰?一瞬間,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顧,蝟集在我的睫下。你不是誰,光說,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著北京人全部的夢魘和恐懼。只要你願意,你便立在歷史的中流。在戰爭之上,你應舉起自己的筆,在饑饉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羅列,虛懸於永恆的一頂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榮耀,可以為智者為勇者加冕,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夠久。你是空無。你是一切。無迴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說。  [返]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紋》
上一章下一章

逍遙遊(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