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骨頭》第三章(1)
從天堂俯瞰人間,無論什麼東西看起來都怪怪的。你多半能想象得出,從這麼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比站在摩天大樓上一樣,地面上的東西看起來一定像螞蟻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得見離開**的靈魂。哈莉和我經常仔細觀察人間,我們的目光停留在一處又一處地方,目不轉睛地盯上幾秒鐘,我們想看看在這個毫不起眼的時刻,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有時靈魂會飄過活人身旁,靈魂輕觸活人的肩膀或面頰,然後繼續飄向天堂。活人通常看不見死人,但人間有些人似乎清楚地感覺到周遭起了變化,有人會說忽然感到一陣寒氣,還有些死者的伴侶從夢中醒來,赫然發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門口,或是輕飄飄地搭上公交車。這些都是活人與死人的偶然交會。離開人間時,我與一個名叫露絲的女孩擦身而過,她和我同校,但我們不是很熟。在我哭泣著離開人間的那個晚上,她剛好站在我飄往天堂的路上,我沒辦法不碰到她。我剛喪失了生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腳步,也沒時間多想,在殘忍的暴行中,我只希望趕快脫離這一切。當你跨過生死界線時,生命像一艘駛離岸邊的船隻一樣,緩緩地離你越來越遠;死亡則像一條繩索,你必須緊捉著它,隨著它晃動,死亡終將把你帶往他處,你只希望它把你帶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充滿痛苦的地方。我好像在牢里獲准打一通電話的犯人,拿起電話卻撥錯了號碼,結果讓露絲?康納斯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後果。我看到她站在伯特先生鏽跡斑斑的菲亞特汽車旁邊,我飄過她身旁,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臉。我想在離開人間之前,再感受一次人間的溫暖,這個普通少女的面頰是我和人間最後的聯繫。十二月七日早晨,露絲跟她媽媽抱怨說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境栩栩如生,感覺像真的一樣。她媽媽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露絲回答說:"我正走過老師的停車場,忽然間,我看到一個蒼白的鬼影,很快地從球場外面跑向我。"康納斯太太邊聽邊攪拌鍋里的麥片粥,她看著女兒揮動著像她爸爸一樣修長的手指,比比劃劃地述說夢境。"我感覺得到那是個女鬼,"露絲說,"她從球場上飄起來,雙眼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輕紗一樣的白色長袍。透過輕薄的紗布,她的五官若隱若現,我可以看到她的鼻子、眼睛、面頰和頭髮。"康納斯太太從爐子上端下麥片粥,把爐火調低,"露絲,"她說,"你的想象力又開始作怪了。"露絲知道她最好閉嘴,她再也沒有提起這個有如現實一般的夢,即使過了十天,我的死訊傳遍了學校,她也沒有再說些什麼。我的死訊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樣,講的人越多,故事變得越可怕。同學們添油加醋,把事情說得比事實更恐怖。但細節卻沒人知道,比方說,兇殺案究竟怎麼發生的?在什麼時候?兇手是誰?大家眾說紛紜,後來居然傳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關,兇殺案發生在午夜,頭號嫌犯則是雷?辛格。雖然百般嘗試,我仍然無法傳達給露絲一個強烈的信息,告訴她我那漂亮的銀手鐲在哪裡。我覺得它說不定能幫助露絲解除內心的困惑。銀手鐲原本暴露在田野中,等著被人拾獲,如果有人撿到它,認出它是什麼,說不定會想到這是線索。但現在銀手鐲已不在玉米地里了。露絲開始寫詩。既然她媽媽和比較願意傾聽的老師,都不願意分享她這些晦暗的親身經歷,她只好用詩句傳達事實了。我多麼希望露絲能到我家裡,和我的家人們談談,但除了妹妹之外,家人們絕對沒聽過露絲這個名字。露絲是那種上體育課大家挑選隊友時,倒數第二個才被選中的女孩。上排球課時,每當球傳向她,她只會站在原地發抖,任憑球掉在她身旁,隊友和體育老師看了只好拚命忍住不作聲。媽媽坐在門廳的直背椅上,靜靜地看著爸爸進進出出。爸爸精神緊張地忙裡忙外,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媽媽、小弟和妹妹的行蹤。與此同時,露絲從心裡確定她在停車場看到的"鬼影"是我,她也悄悄做了些事情。她把以前的紀念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媽媽做刺繡的剪刀剪下我在課堂上、化學社以及參加其他課外活動的照片。我看著她越陷越深,真替她擔心。聖誕節前一星期,她在學校走廊上看到了一件事情。她看到我的朋友克萊麗莎和布萊恩?尼爾遜。布萊恩有個讓女孩子看了目不轉睛的厚實肩膀,但他的臉讓我想起裝滿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戴了一頂松垮垮的嬉皮帽,在學生抽煙室抽著手卷的香煙。克萊麗莎喜歡用天藍色的眼影,媽媽看了頗不以為然,但正因如此,我相當欣賞克萊麗莎,她能做那些我爸媽不允許我做的事,比方說,挑染一頭長發,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學之後抽煙。露絲走向他們,他們卻沒看到她,她抱了一大摞從社會學老師卡普蘭太太那裡借來的書,都是些早期的女性主義論述,她把書脊面向自己,這樣大家便看不出她抱的是哪些書。露絲的爸爸是個建築商,他做了兩條彈性極強的書帶作為禮物送給女兒,露絲把帶子繞在懷中的書上,準備利用假期讀完這些女性主義論述。克萊麗莎和布萊恩正在格格地笑,他把手伸到她的襯衫里,他手伸得越高,她笑得越厲害。但她不停地扭動,後退,藉此叫他不要太過分。露絲大多時候都是冷眼旁觀,此時也不例外,她本來打算和往常一樣低下頭,目光移向他處,假裝沒看到什麼地走開,但大家都知道克萊麗莎是我的朋友,所以她決定站在一旁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