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後娘(中)
汪采春透過黃瓜葉的縫隙看見豆花嬸朝後娘那邊挪了挪,與後娘交頭接耳一番后,才揚聲笑道:「我就說這事兒保准成,你還不信,好了吧,這回給你吃個定心丸,放心了吧。」
「還不都是嫂子的面子大,旁的誰去說,鐵定沒這麼輕易就叫人應了。」後娘恭維了豆花嬸兒一番,笑道,「咱閑著沒事兒,說句卦話,你家小姑眼瞅都十九了,你公婆還不打算叫她嫁人?」
「別提了,說起來誰都一肚子氣。」豆花嬸話說得多了,喊汪采春給她找個嫩黃瓜解渴,「小姑也是難,在我們妯娌幾個跟前都哭了好幾回了。爹娘還在,咱們這些當兄嫂的,也做不了主。沒那命還有逞那能,圖啥?咋個不能過一輩子,非得嫁財主。」
豆花嬸的小姑生得有幾分顏色,七八歲的時候被人算命道她是個當財主婆的命。好了,她婆婆就鑽到這裡頭去,一心二心要閨女嫁財主。東挑西揀的,倒也尋摸到了一家,人與她閨女年齡相當,家中獨子。人是看上了豆花嬸婆婆的能生,連生八胎個個都活下來了,還就只有一個閨女。鬧到最後沒成,是因為財主這獨子遇到強人剪徑,急公好義救了人,竟然是縣尉家的小姐,就算是庶出,門第也比鄉下村姑高。
雖說當時還沒換庚帖,可豆花嬸這婆婆已是到處宣揚,好是自家閨女已成了財主婆。結果財主棄她女兒娶了縣尉庶女,一家子搬到縣城去了,豆花嬸一家全成了笑話,尤其是她那小姑。她婆婆控制欲強,還有些左性,非得尋個高門嫁女兒出一口惡氣不成。
於是乎,豆花嬸這小姑子的婚事就這麼拖下來了。好在如今不是早些年,女子到了年齡不嫁人,還得交罰款。
後娘吩咐汪采春多摘些黃瓜給豆花嬸帶回去,轉而接腔道:「這事兒你們真不能由著你婆婆的性子來。你家不缺你小姑子那一碗飯,可總得替萍娘他們想一想。」
後娘說著話,頗有深意地看了豆花嬸兒一眼。豆花嬸低聲道:「我咋不知道你的意思,我大嫂氣就氣在這兒。老大老二家的孩子眼瞅著都到了說媒的年紀,男孩子也就罷了,就是閨女愁人。我婆子鬧得咱們說媒只敢找親戚門口前的,就怕外人笑話,你家不是要嫁財主嗎?」
「我是覺得你婆婆心疼閨女,才覺得一進門就當財主婆的。這世上的事兒哪能就一下子成了,少不得要有些波折。」後娘沒附和豆花嬸的話,又把話題拉回到她小姑子身上,笑道,「別說算命的說你小姑子能當財主婆,我也覺得能成。你小姑子擱咱們這一片說得著的手巧,性子還溫柔,是個差不多的人家娶了她,都好生顧著。兩口子扶持著,過些個年頭,總能攢下一份財。」
「誰說不是這個理兒。」豆花嬸小聲道,「我私下裡跟你說個事兒,你聽聽就過了,別往外說……」
汪采春聽不清豆花嬸兒具體說了啥,影影綽綽的,等她說完話才提著菜籃子過來,把喜好的黃瓜裝在盆里擱到兩人跟前。
豆花嬸拿了黃瓜,看菜籃子里除了黃瓜還有茄子、荊芥,忙道:「這可是太多了,連吃帶拿的,太不像話了。」
後娘笑著嗔怪道:「你作精個啥,又不是旁人,不過一把菜葉子,還擱這客氣。」
「那中,我可就不客氣啦。」豆花嬸咔嚓咔嚓咬著黃瓜,笑著誇汪采春道,「真是養的孩子像誰,春娘真是越長越水靈,還會做人。」
汪采春也習慣了這麼土味直白的誇讚,一點兒也不靦腆,反而笑道:「都是嬸子疼我,咋看我咋好。當不得你說那麼好,我這好啊,可是分人的,旁的誰我可是不給的。娘喊了也不給,就給嬸子吃。」
收秋扯著汪采春的衣服,笑嘻嘻地學她的話道:「就給嬸子吃。」
「呦呦,可能壞了你倆了,咋恁可人疼,這話說得嬸子今個得多吃兩碗飯。」豆花嬸家裡地里都有活,也不能一直坐著,又閑聊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
汪采春姐妹倆提著菜籃子,和後娘一道把豆花嬸送出門,在門口站了站。隔壁已經不吵了,看熱鬧的人還沒散完,斜對門的高升家開著個雜貨鋪子,他婆娘慣常愛說笑,門口圍著一堆人,笑得嘎嘎響。她瞧見她們娘仨出來了,笑罵道:「熱鬧都沒了,你熊媳子還出來幹啥?」
後娘回罵道:「就興你個憨貨出門了?過幾天,我家就要出蒜想叫親家幫襯一二。後天你要是趕集,就叫上我家這幾個孩子,你看中不中?」
高升家的姓馮,娘家在桐溝鎮住,開著油糧雜貨鋪和飯鋪,日子過得極好。他們家平日里也收些雞蛋什麼的,自家賣不完就都送到她娘家去,幾乎是一逢集就要去一回鎮上。田莊緊挨著鎮上,他們剛好路過,所以後娘才這一說。倒也不是不能私下說,高升家的是個愛表功的,但凡求她辦事兒就算不是非得敲鑼打鼓叫全天下人知道,也得喊上一嗓子,她心裡才痛快。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後娘看人極准,又會拿人七寸,這點汪采春十分佩服。
高升家的聞言,果真笑應道:「有啥不中的,可中。」
後娘又說了一番感謝的話,旁人也跟著贊她一聲是個「好助人」的,高升家的笑嘎嘎地說著她當姑娘時,爹娘如何同她說要與人為善的話。
汪采春牽著妹妹的手,被鄰人家的小姑娘拉著說隔壁的閑話。後娘也在人堆里站了會兒,把隔壁家的事情了解透了,又拉腔揚聲喊了滿倉幾嗓子,叫他回家,得了滿倉應話,便帶著汪采春姐妹倆回家去了。
進了院子,後娘瞧見隔壁家的大孫子正爬院牆,忙高聲喝罵起來。隔壁聽了,便隔著院牆回罵起來。他家罵人的是老常嬸兒,竟然還有力氣,各種惡臭的詞兒不帶重複地從她嘴裡吐出來,聽得汪采春太陽穴直突突。
她怕後娘氣出個好歹,拉住後娘道:「跟她一個老毒婦罵什麼,沒得丟份子。你看我的。」
後娘哪裡會聽她的,也是各種罵,倒是沒像老常嬸兒那樣詛咒汪采春姐弟三和她肚子這個,只攻擊她一個人。
汪采春拉不住後娘,只得哄了嚇得哇哇大哭的收秋。她氣得要死,尋了還沒倒的尿罐子,在提罐子繩子又系了一道繩,拽著繩爬上牆頭,提了尿罐子上去,不管三七二一地就往老常嬸兒身上潑。
老常嬸兒向來是沒理佔三分的貨,哪裡會是饒人的,嗷嗷叫著慫恿孫子孫女打汪采春。常家幾個孩子也生得潑實,拳頭砸到汪采春身上得青半個月。
汪采春才不傻呢,怎麼會讓他們打,早就爬下來,拿著棍等著常家幾個孩子了。常家的孩子也是仿自家大人,直接翻過牆來打人。汪滿倉剛到家看到這情況,直接拎著刀衝出來要砍人,追到後面連後娘和大姐的話都不聽了,咬牙切齒地衝到老常家要殺人。
汪滿倉性格有點像他爹,平時也就悶頭在幹活不愛說話,卻極顧著家裡人。雖說汪采春和他不是一個娘,他打小卻是跟在汪采春屁股後面,也聽了些外頭的閑言碎語和後娘不太親近,自打他爹沒了,沒了依仗,反而願意聽後娘嘮叨幾句。人遭遇突變,心理總會有極大變化,他還算好有親人顧著,沒怎麼極端。可到底事事被人壓著一頭,心裡藏了好些個不痛快,今日遇到這種情況可不就要發出來。
後娘一瞧不對勁兒,趕緊跟著汪采春後頭追了過去。常家就盼著他們家趕緊沒人了,好占房子佔地呢,滿倉去他們家了,還不就是送人頭嘛。
「放開,放開我!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全家。」汪滿倉到底被汪采春拉住了。
汪采春緊緊拽著她弟,看著他像幼獸一樣嘶鳴咆哮,也是心疼極了,恨常家人要死。可她不能鬆手,在鄉下打架人丁不旺,別打上別人家,萬一被打死了,說出去你也不佔理。
所謂理之一字,不外乎是非標準,可怎麼評判外人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當你勢眾權高的時候,是非是也是是。落魄的時候,非是非也必然是非。不然急公好義、見義勇為之人,總是那麼稀缺。
後娘氣喘吁吁地跟了過來,看著他們姐弟兩個,高聲喝罵著:「看他殺得了誰,到頭來誰也殺不了,自己被打死,還要拉著我們娘幾個沒活路。讓他去!」說著話,她已掰開了汪采春的手,一巴掌摑在汪滿倉臉上,厲聲道,「去啊,去啊!」
「噗通」一聲,汪滿倉手裡的刀落地,人被扇得後退一步,也跪了下去。隨即,他抱著腦袋哭得撕心裂肺。汪采春將人摟在懷裡,心裡堵得慌卻哭都哭不出來。
後娘冷冷地看著他們姐弟兩個,憤聲道:「沒本事就別逞能。夾著尾巴活著不好?活不下你了,想死趕緊去。」
人群很快圍了上來,指指點點地勸後娘道:「趕緊消消氣,和孩子一般見識幹什麼?」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好死不如賴活著。什麼死不死的。」
也有個別人說風涼話的,尤其是老常家的二媳婦。她那張嘴整天嘚嘚不停,除了說怪話,沒見她說過一句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