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何似夢中
十一月的豐城,已有了幾分年節的氣息,日暮時分,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街市間遊走,熱鬧的景象比都城也不多讓。
忽然,街市間一個巷口內衝出了個人影,那人險些撞翻了幾個路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中間,忽然腳下一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隨著這人摔倒,懷裡一隻面魚兒直撲到了地面上,沾了一片塵土,那人見了,也不管那上頭的塵土,忙把那面魚兒塞進了嘴裡。
很快,巷口處跑出了兩個精瘦的男子,那兩人撥開行人,四下尋找著,見到那跌在地上的人,兩人怒氣沖沖地奔了過去,對著那人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老瘋婦!又偷東西!啊!打死你個賊婦!」
「就看老子好欺負!老賊婦!今次斷斷不能饒你!」
兩人越打越恨,口中叫罵著,直是引得不少路人圍觀,轉眼就堵住了路口。
街道雖然寬敞,可是被這麼一堵,也是阻住了往來去路,眾人閑來無事,紛紛跟著瞧起熱鬧來,卻是把這道路堵的更狠了。
看著那蜷在地上的婦人,很有幾個動了惻隱之心,扒著一旁看熱鬧的問了起來。
「這婦人既是個瘋的,當接濟了她便是,何必打成這樣?」
「接濟她?」那被問的路人輕嗤了聲,轉頭看著那發問的人道。「這婦人受人接濟也辱罵恩主,你要真那麼心善要接濟,你接濟她吧!」
「什麼?竟有這等婦人?嘖,真是該打。」
「這個荊氏,敗光了家業,賣了女兒,還打走了家主,整日里說自個兒是貴人,還偷雞摸狗,呸!真是活該!」
「確是如此,該打!」
……
人流中一隊青篷馬車內,葉子儀邊拿針拆著兜衣上綉歪了的絲線,邊探頭看向外頭,眼看著車馬動也不能動,她忍不住揭開了車簾問拂右道。
「拂右大哥,前邊有什麼熱鬧?怎麼堵成了這樣?」
「聽說是個瘋婦偷東西,正給人打呢。」拂右坐在馬上,望了望前頭道。「若不然咱們繞道而行罷。」
「幹什麼繞道啊,這裡巷子都不寬敞,被堵在裡頭更難行動了,一個瘋子,能偷什麼?去看看,若是不值錢的,給那苦主幾個錢,散了人群就是了,總這麼堵著也不是個事兒。」葉子儀說罷,丟給拂右個小錢袋,望了眼周遭的人群,放下了車簾。
公子成摟過她的腰,捏著手中的竹簡道。「你怎麼管起閑事來了?」
「這也不算閑事,這裡是豐城,明日又是阿美成婚的日子,我可不想這大街上見了血光,再說了,一個瘋婦人而已,打她的人也不過為著出口氣,拿了錢,自然氣消了,也不會生出什麼大事來。」葉子儀皺著眉挑著兜衣上的線頭,很是隨意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這卻也是。」公子成低低一笑,撫了撫她的發道。「到了府中,婚事一應所需都交給仲叔去辦,莫要操勞。」
「仲叔一個大男人,總是不便,這女兒家的事,怎麼好都與他說?」葉子儀說著,把針往那兜衣上一別,靠進公子成懷中道。「我想為她辦得風風光光的,讓城裡的人都羨慕去!」
公子成摟著她肩頭,唇角微翹,淡淡地道。「既是你不願用仲叔,那便使佩娘操持吧。」
「佩娘不是在鄴城么?怎麼能幫……」葉子儀一頓,一下跳了起來,跪坐在軟墊上摟住他的頸子很是驚喜地道。「阿成,你讓佩娘來豐城了?她現在在哪兒?她好不好?現在就在府中嗎?」
公子成扶著葉子儀的腰,看著她那歡快的模樣低笑道。「這麼開懷么?」
「那當然了,我都快五年不曾見她了,怎麼能不高興?」葉子儀笑眯眯地轉著黑亮的眼珠,很是懷念地道。「自打永憶滿月離開了公子府,我還從沒與她見過一回呢,也不知她變沒變模樣,我還能不能一眼便認她出來,這五年,辛苦了她和阿美了。」
「這些年她們二人出征時一直跟隨著照料永憶,確是盡了心力。」公子成扶著葉子儀的手臂,看著她滿是喜悅的黑眸道。「子儀,你這兩個婢子,當賞。」
「我倒真是想著該給佩娘找個好歸宿,只是一時沒有合適的人家。」葉子儀扁了扁小嘴兒,無奈地道。「佩娘出自越人哥的府上,又是奴籍,尋個寒門我不想她受苦,可為人妾氏我又捨不得,還真是難辦。」
「你慢慢替她留意便好,不如,你先替她脫了奴藉罷,脫了奴藉再與她些賞賜,自然身貴,到時你看著哪個與她相配,再行賜婚便是。」公子成一手撐在她背後,一手理了理她披在肩頭的髮絲,黑眸含情地望著她,低低地道。「子儀,我們……」
「夫人!」車簾忽然被人挑開,拂右剛要說話,還沒開口便收到公子成一記冷冷的瞪視,見到他那要殺人似的眼光,拂右縮了縮脖子,很是尷尬地放下了布簾。
葉子儀眨了眨眼,脫開公子成的手臂挪到窗前,揭開一角車簾望著馬上的拂右道。「拂右大哥,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呃……」拂右猶豫著瞟了眼車內公子成露出的一角衣衫,吞了吞口水道。「是這樣,方才我把錢袋賞了那苦主,聽到了件趣事,特來稟告夫人,卻是不想,唐突了。」
葉子儀眨了眨眼,饒有興趣地道。「是什麼趣事?要特意來告訴我?」
「夫人可知,那瘋婦是誰?」拂右見葉子儀搖頭,笑道。「是那荊英的母親,夫人不是曾提起過此人么?是個欺辱家主的惡婦,聽聞她不止敗光家業,連女兒都賣了,著實可惡!」
「賣女兒?她只荊英一個女兒,當時是阿英姐姐要進府,怎麼會給人說是賣女兒?」葉子儀不解地皺了皺眉,對拂右道。「走,看看去。」
「是。」拂右見葉子儀沒有一絲喜色,也是不解,他抬了抬眉毛,對著前車高聲喝道。「起行!」
隨著這一聲喝,馬車緩緩駛動,穿行在漸散的人群中,葉子儀壓低了車簾,向著車外望去,直到看到那蜷在地上的瘦削身影,她心中忽然一陣難過。
不得不說,荊氏和荊英都是咎由自取,可畢竟算是親人,看著荊氏這副模樣,再想到五年多之前她那肥胖的樣子,葉子儀越發覺著心頭堵悶。
看了眼荊氏身上單薄破爛的衣衫,葉子儀緩緩放下了車簾,坐在窗邊低著頭若有所思。
公子成在一旁看到葉子儀這樣子,拉過她的手道。「憐憫荊氏?」
「嗯。」葉子儀點點頭,聲音微啞地道。「怎麼說也是親戚,如今她失了女兒,又沒了丈夫,實在可憐。」
「既是不忍,助她一助也無妨。」
「也是。」葉子儀想了想,從車上的寶格里摸出個錢袋,撩簾對拂右道。「哥,煩你把這錢袋交與方才那苦主,讓他每日里佘給那瘋婦兩個面魚兒吧,若是錢不夠了,到公子府去取就是。」
「夫人要接濟她?」拂右有些意外,見葉子儀點頭,遂接過錢袋,打馬而去。
看著拂右離去,葉子儀輕輕吁出口氣來,公子成望著扒在窗口張望的葉子儀,唇角微彎,重又拾起書卷看了起來。
又望了會兒被甩在後頭,慢慢起身的荊氏,葉子儀垂下眸子,一轉身便鑽進了公子成懷裡,抱著他的腰不動也不說話。
「在想什麼?」公子成輕拍著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發頂,黑沉的眸中滿是溫柔情意。
「我是在想,這五年,真是好大變化。」葉子儀貼著他胸口,很有幾分感慨地道。「想當年,荊氏那麼潑辣刻毒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真是讓人唏噓。」
「荊氏得了這樣一個結果,只怪她貪慾太盛。」公子成握住她的小手,溫聲道。「子儀,這世上,可憐之人,必然有其可憎之處,種因必然得果,如今她所受的,便是她的果,你不必理會。」
葉子儀垂眸,輕聲道。「說是這麼說,可是想起來還是心裡不舒坦。若是不曾看見,也沒有這樣的感慨,只是看見了,總不能真的不管她,只當是做了件好事吧,她從前所做的,我都不計較了,也沒什麼好跟她計較的了。」
「你能放下,很好。」公子成玉白的面頰貼近葉子儀的發,低聲道。「子儀,過往的一切,都不要再想了。」
「嗯,許久不曾想過了,若不是今日見了荊氏,我幾乎都忘了還有這麼個人在。」葉子儀無奈地一笑,纖細的手指拔弄著公子成修長的指頭道。「過去的種種,真就如雲煙一般,現在回想起來,倒是有幾分不真實,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是夢么?」公子成感受著那細軟的指尖在手指上遊走帶來的極細的瘙癢,不由伸開五指,握住了葉子儀那不安份的手指。
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指,葉子儀唇角揚起了個輕淺的弧度。「像夢,又不是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便當作是夢吧,子儀,你永遠,不要醒來。」公子成聲音極低,仿似呢喃,葉子儀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只是望著兩人的手出神,好一會兒也沒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