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4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眼前彷彿出現了蚩尤的影子,那個單純的深愛著她的少年。
她的聲音虛弱至極:「愛哭鬼。」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在頭頂上方。
阿金因為太過震驚,臉上反而不見什麼表情,直到一隻手輕輕抬起,原意是替他拭去頰邊的淚水,最終又無力的垂落下來。
趙初心勾了勾嘴角,這次離去也許會有牽挂,但已經無憾了。
摟著她的手臂驀然收緊,她聽到有人在耳邊哀傷的吼了一聲,然後抱著她以最快的速度朝家的方向掠去。
金眼爹的咆哮聲很快就驚動了趙小寶,他從未見過這樣暴躁的父親,於是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在心頭盤旋。
「爸!」他拉著趙小雲一路跟在金眼爹身後,「媽怎麼樣?!」
金眼爹沒有理會他,只小心翼翼的把妻子抱回床上,趙小寶想再湊近一點看,忽然一道凌厲無比的視線射了過來。
「滾!」
憤怒的咆哮響徹四周,屍鬼嚇得一個激靈,一手拎一個往門外跑。
趙小寶在匆忙間回頭,就連他都知道便宜媽已經不行了,金眼爹怎麼會不明白?
然而金眼爹一直不肯離去,趙小寶看到他直直的俯在便宜媽的上方,然後低頭吻了她。
在普通人眼中,那也許是情人間表達愛意的親吻,是相濡以沫,是互相溫慰。
趙小寶已經不算普通人,在大門被關上的剎那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他父親似乎正用親吻的方式渡著什麼東西給母親,那東西會發光……
直到大門真正闔上,阻隔了他的視線。
屍鬼沒走遠,帶著趙小寶和趙小雲在門口等了一夜。
趙小寶曲著腿,靠著牆,他知道便宜媽過不去今晚了,可奇的是他竟然沒了當初的傷心和難過,剩下的只有絕望過後的麻木。
他挨著牆,趙小雲挨著他,傻丫頭什麼也不懂,打著呵欠問:「哥哥,爸爸媽媽在房間里做什麼?」
趙小寶低著頭,不回話。
趙小云:「哥哥,我困了,我們什麼時候回去睡覺?」
趙小寶仍是不作聲,只用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傻有傻的好處,至少沒煩惱。
他數著時間,希望天永遠也不要亮,隨後又胡思亂想,金眼爹是殭屍,在他眼中人類不過是可以飽腹的食物,他喜歡便宜媽,也僅僅是活著的便宜媽,假如便宜媽去了,他會不會吃了她?
也許吃了也挺好,金一直渴望與趙初心的親近,血脈相融是比所有的親密都更親密。
趙小寶愣了下,五指用力摳上大腿的肉,在惶恐當中為自己的想法而心驚不已。
*
濃郁的睡意讓趙初心睡了過去,她睡得深沉,甚至做了一個夢。
夢到她置身於一片皚皚白雪的空地上,陽光明媚,折射出的金芒在遠處的老頭身上環繞。
趙初心下意識的朝他走去,低頭才發現走路的竟然是一雙鶴足。
老頭一甩佛塵,慈眉善目的對她招手:「白鶴,你來啦。」
趙初心在昏迷三天之後醒來,徐徐睜開眼睛,撞上的是一雙金色的眼瞳。
金瞳的主人正溫柔地吻著她的唇,不,也不是吻,他正在用親吻的方式將體內的精元渡給她……
趙初心眉心一緊:「夠了。」
他不為所動,摟著腰,固執的吻她。
趙初心嘆氣:「我餓了。」
他終於停下動作,握住她的手去,似要揉碎她的力道:「我去煮麵。」
趙初心有點膩味的說:「不想吃面,我要吃肉。」
吃肉?吃什麼肉?
他沒問,直接衝出門外。
煮肉總比煮麵費工夫,他不打算費工夫,於是翻出牆外去了最近的一家大酒樓,順手打劫了人家的廚房。
趙初心看一眼纏繞在指尖的氣體,心中已經明了個大概,幽幽長嘆一聲:這隻傻粽子。
粽子雖傻動作倒是挺快,沒一會兒功夫幾乎給她弄來一桌滿漢全席,又因為走的匆忙,這些雞鴨魚肉通通攪和在一塊,儼然已經變成一桌大雜燴。
趙初心並不嫌棄,握筷子挑著肉吃,她吃得多吃得快,似乎已經恢復到從前的食慾。
金色的眼睛直盯著她,三日來渾濁的瞳子里終於有了神采。
趙初心夾了一塊不知名字的肉放進嘴裡,嚼著嚼著視線漸漸模糊,有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她的小臉蛋依然是面無表情的,可眼角卻有了水光。
阿金徹底慌了神,他從未見過趙初心掉淚,也不知她是身體不好還是自己給得不夠,於是手忙腳亂的替她擦拭。
「給了多少?」她問。
金瞳殭屍擁有四千年的修為,在這四千年中他每日汲取日月精華,以胎息術的方式將精元存儲在丹田之內。
之前她時不時會找他借氣,可借的只是普通的靈氣,因為自身的限制所以能借的不多,後來她體力漸弱,自知這點氣起不了作用便再也沒和他借過。
誰知這傻子在她彌留之際,竟用體內寶貴的精元替她續命。
她抬起一指,輕摁上他額際,閉目凝神間又是一嘆。
「值得嗎?」
耗盡四千年的修為,只為了修復一具脆弱的皮囊。
「人類不過區區數十年的壽命,值得用千年的道行去換嗎?」她面無表情的問,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阿金摟著她的肩膀:「值得。」
沒了她,他守著這些修為又有何用?
趙初心愣了下,掩著唇又是一輪咳嗽。
他頓時慌了神,俯身又要給她渡氣,卻被一隻手格擋開。
「夠了。」她輕輕搖頭,「再給我,你會死的。」
「我不在乎。」
對他而言四千年的歲月算得了什麼?失去她才是全天下最殘忍的酷刑。
「我在乎。」
他微微一愣,頓時勾了唇:「初心,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趙初心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真的傻。」
她閉目調息,剛才的咳嗽只是因為身體還不習慣,等到漸漸適應這些精元,她發現她的皮囊似乎比從前更健康了,照這麼下去,活他四五十年不成問題。
轉過身,那雙金色的眼睛依舊一眨也不敢眨的盯著她看。
「我欠你的,大概永遠也還不起了。」她長嘆,她最不喜歡的事就是欠人家的情。
「那就一直欠著。」他沖著她笑。
永生永世與他糾纏不清。
她在心裡想:蚩尤啊,蚩尤,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
「好。」她親吻他的眼睛,「以後,換我保護你。」
「好。」
唇被狠狠吻住,失而復得的瘋狂瞬間燃成一片火海。
「……我還沒吃完。」她不滿的抱怨。
他裝作聽不見,扳著媳婦的肩膀正準備將火海燃到床上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咚」的一聲響動。
趙小寶牽著趙小雲站在大門外,通紅的眼眶裡溢滿了驚喜:「媽!」
上方的身影驀地一僵,阿金臉上明顯掛著被人打擾的不悅。
於是這一天趙小寶又挨他爹揍了,但這一回他破天荒的被揍得很開心!
餘韻過後,趙初心汗津津的趴在床上:「你又打小寶了?我記得你曾經很喜歡他的,怎麼現在老打他呢?」
阿金蹭了蹭媳婦的脖子,想了想說:「我喜歡過他?」
趙初心比劃了下:「是呀,當他還這麼小的時候……」
他認真地聽著,隨後皺起眉頭。
當趙小寶還是一團肉的時候,確實水靈靈的很可愛,可惜這幾年越長越歪,眼裡的精明勁兒實在讓他喜歡不來,而且這欠打的小子最近很喜歡用一種特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看得他十分不爽,於是手板子就癢了。
趙初心咯咯的笑出聲,盯著他的眼睛不放。
他失去四千年的修為,但眼睛還是金色的,除了跳得沒過去高,掠走的速度沒過去快之外,他依然是一隻很討喜的粽子。
她捧著他的臉越瞧越喜歡,普天之下大概再也找不到能讓她更喜歡的人。
抬頭沖著他的臉「啵」地親了一大口,在他吃驚的目光下,她露出甜甜的笑容:「傻子,我愛你。」
*
那一夜過後,趙小寶不知金眼爹對便宜媽做了什麼,但他知道便宜媽活下來了。
再看一眼傻乎乎的趙小雲,他決定把這件事當做一個秘密藏在心裡,永遠也不讓傻小雲知道。
後來一切恢復如常,除了便宜媽不再局限於家中,開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跑,金眼爹每天跟在便宜媽後面嘮嘮叨叨,碎碎念念之外,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四年過去。
今年趙小寶十八歲了。
他雖然生得沒金眼爹帥氣,沒便宜媽精緻,但也算皮膚白皙,眉毛濃秀,自認是英俊的大小伙一枚。
這一日,便宜媽在飯桌上忽然對他促膝長談了一番,大意是他長大了,該出去闖蕩了,男兒志在四方,他不能總賴在一個地方,這樣很沒有出息。
趙小寶認認真真的聽著,偶爾覷一眼便宜媽狡黠的目光,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他分明看到的是這幾個大字:死小子,在我家白吃白喝這麼些年,該滾去給老娘賺錢了。
趙小寶正襟危坐,開始提條件:「行!我走可以,但你得把趙小雲給我。」
趙初心微微一愣。
趙小寶在她拒絕之前,快一步說:「趙小雲已經是我的人了,你們不給我,也沒人要她了!」
趙初心頓時就笑了,頗具威嚴的目光掃向女兒:「小雲?」
趙小雲自然是看不懂母親的威脅,只顧著耳根子發紅,扭扭捏捏的說:「我……我和哥哥煮飯了,以後哥哥去哪……我,我去哪……」
「好,很好。」趙初心唇邊帶笑,射向趙小寶的目光凌厲如箭,「狗膽挺大,嗯?」
趙小寶一秒認慫,撲通一下跪在趙初心面前,在金眼爹巴掌落下之前,先假兮兮的抽了自己兩下。
然後做了個可憐兮兮的模樣,連哭帶訴的把這麼多年的舊賬挖出來,順便表一表自己對趙小雲的愛意,聽得一旁的趙小雲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傻兮兮的跟著哥哥一起磕起頭來。
趙初心十分冷漠的看著底下的人精,忽然有點想笑。
「你會對她好?」
趙小寶一愣,立即斂去那副滑頭勁,變得無比認真:「是,我會對趙小雲很好很好,就像阿爸對您一樣的好。」
趙初心勾起唇角:「我只有一個女兒,你卻讓我交給你這一窮二白的混小子,日後你若食言了可怎麼辦?」
趙小寶想了想,說:「媽,你給我下咒,最狠的咒,假如我說話不算話,就讓我七竅流血,天打雷劈那種。」
趙初心咯咯直笑:「放心,早在兩年前就下了。」
他在兩年前和趙小雲生命煮成熟飯,所以便宜媽一早就知道了?而且知道也裝作不知道?!
趙小寶張大了嘴,頓時寒毛直豎。
「記著你的話。」趙初心對著女兒換了一副溫和的面孔,「跟他走吧。」
趙小雲淚流滿面:「謝謝媽。」
轉而看向她爸,登時被她爸臉上的陰霾嚇了一跳。
「孩子大了,讓他們去吧。」趙初心淡淡的語氣瞬間安撫了丈夫的情緒。
雖然他還是很不情願,惡狠狠的瞪了趙小寶一眼。
趙小寶被盯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一切太過順利,順利得叫他越發的忐忑不安。
之後趙初心給女兒置辦了一場不算盛大,但也絕對能見人的婚禮,至於趙小雲的嫁妝,是五十根金燦燦的大黃魚。
趙小雲哪裡是個管錢的料,所以這些大黃魚還是變相的落入趙小寶的手裡,趙小寶起初不敢要,後來看到便宜媽的眼神他頓時又明白了。
這哪是給趙小雲的嫁妝,分明是給他拿去創業的第一桶金。
他瞬間涕淚直下,真心誠意的給從前的便宜媽,現在的岳母大人重重磕了一個頭。
終於迎來離別的日子。
趙小雲拉著母親的手哭得稀里嘩啦,好像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似的。
至於金眼爹也拉著趙小寶的手,他目光深沉,一副慈父送兒的不舍樣……
久久才願鬆開,與妻子一起目送一雙兒女的遠去。
直到他們漸走漸遠,遠得再也看不到便宜媽和金眼爹。
趙小雲忍不住哽咽:「哥,你別哭了,你哭得我也想哭了。」
趙小寶仍在默默流淚,半晌後趙小雲聽到他爆出一聲粗口:「媽的,是我想哭嗎?老子手斷了!」
這力道,假如便宜媽不在場,他的胳膊大概要廢了吧。
不過廢了也沒關係,這幾年便宜媽教他的都是無價寶,足夠他出去坑蒙拐騙,不對,是替人占卜運勢,趨吉避凶,然後讓趙小雲過上好日子。
此後趙小寶帶著趙小雲在南京扎了根,每一年回上海省親一回,雖然每次回去金眼爹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給他,他仍然記恨著他這小白眼狼把自己閨女拐跑的事兒。
好在兩年後,小小寶出生了。
金眼爹看到這個外孫女幾乎不肯撒手,對他的臉色也終於回暖了些。
趙小寶在一旁慶幸,幸好生的是個閨女,倘若是個兒子,十八年後也躲不掉挨外公揍的命。
後來的後來,他記不清又過了幾年,華夏的局勢越來越亂,到處都在打仗,他的日子也越發的不好混了。
於是趙小寶包袱款款,打算拖家帶口的回去投靠便宜媽,誰知剛到家門口就發現,便宜媽不在了?
小洋房依然安安靜靜的佇立在思南路上,只不過裡面的傢具都蒙了塵,許久無人居住的樣子。
趙小寶在大廳傻站,聽到妻子在一旁啼哭。
「爸媽呢?」
趙小寶心想:我怎麼知道?我也想問呢。
小小寶看到母親哭,也跟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趙小寶被這一大一小吵得實在心煩,正打算把程風叔叔叫出來問一問,遠處飛來一隻紙蝶,扇著翅膀飄入掌心。
是母親的式神。
趙小寶連忙把黃紙打開,上邊用娟秀的字跡寫了一串地址。
龍洲城外一個偏僻的小山溝。
趙小寶立即動身,帶著趙小雲和小小寶連坐三趟火車,步行兩日終於來到一扇富麗堂皇的大門前。
大門裡是一幢別墅式的小洋樓,樓不算很大,然而造型別緻,大門一旁的鐵柵欄上纏著牽牛花藤,小花園裡的小池塘放了幾條可以燉湯的大鯽魚,一個傀儡在花園裡打掃,三個傀儡在遠處的田地里收小稻,二黑叔在雞棚里餵雞……
在深山老林里弄一幢別墅,收幾個僕人過隱居生活什麼的,趙小寶是想都不敢想的,但如果那人換成便宜媽,就一切皆有可能。
二黑叔把他們帶去屬於他們房間,便宜媽和金眼爹不在屋裡,聽二黑叔說兩人去了小河邊。
趙小寶片刻都不耽擱,撂下行李,拉著趙小雲就往小河邊跑。
沿著小路跑,很快就看到了兩人的身影。
寧靜的午後。
便宜媽舒舒服服的靠在大躺椅上曬太陽,金眼爹則蹲在一旁替她編辮子。
周圍除去鳥叫便只餘下潺潺的水聲。
趙小寶看到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爸!媽!我們回來了!」
後來趙小寶想,也許趙初心並不是為了躲避戰亂才選擇隱居,而是為了隱藏金眼爹身上的秘密,因為他是不會老的。
十年後,趙小寶四十歲了,金眼爹漸漸活成了他弟的模樣。
歲月使人蒼老,便宜媽也慢慢從金眼爹的妻子變成了他的大姐,然而金眼爹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妻子的變化,他依然每日背著她漫山遍野的走,看日出,采露水,然後樂此不彼的偷親她的嘴。
直到她頭上開始長出白髮,眼角出現細紋,也依然如故。
趙小寶總是想,也許這大概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吧。
END
------題外話------
雖然很捨不得,但這本書完結,番外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