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想去美國
穿過一個充斥著叫賣聲的自由市場,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孩頂著火辣辣的大太陽,騎著自行車,沿一條顛簸不平的路,進了一個凌亂破舊的老小區。小區里的樓又矮又破,如同一個個灰色的火柴盒,那些還都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建築。
他身上洗得發白的深色跨欄背心已經被汗水濕透,背後赫然寫著「鞍山一中」四個大字。
頂著一頭被汗水打成綹兒的亂髮,他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了三樓。他一股旋風一樣衝進家門,甩掉腳上的球鞋,換上一雙黑色的舊塑料拖鞋,打開冰箱拿出一大瓶可樂,咕咚咕咚地狂飲起來。
在廚房做飯的媽媽沖他大吼:「陳義廷,趕緊把你的臭球鞋給我扔到陽台上去!把冰可樂給我放下!你出了一身臭汗還喝冰水,找病呢!桌上給你涼好了溫開水!」
陳義廷一邊用背心擦汗,一邊瞪著大眼睛對媽媽說:「媽,你甭那麼凶呀。我走了以後,看你吵吵誰去!」說著,一頭鑽了自己狹小昏暗的房間。
媽媽繼續吼道:「臭小子,我是不是揍你揍得太少啦!現在要不把你的臭毛病扳過來,讓你到外邊丟人現眼去?你將來住宿舍,整天把臭球鞋放在屋子裡,老外沒三天就嫌你了,人家可都是天天吃麵包喝牛奶噴香水的,小心把你轟出去!」
屋子裡剛剛安靜了沒兩分鐘,爸爸拿著一個破舊的牛皮紙袋子走了進來,對著廚房裡的媽媽說:「麗芬啊,八月底去美國的機票賊貴,說是什麼留學生開學季,一天一個價,錢總算是湊齊了!下午我請個假,找他二姑夫,趕緊託人買票去,要不,這好不容易湊出來的錢,眼看又不夠了。」
媽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一把把爸爸拉進滿是油漬的廚房,在他胳膊上猛掐了一把,對他使著眼色。爸爸疼得「哎喲」直叫,邊躲閃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道:「麗芬,你這是幹啥?」
媽媽終於忍不住了,壓低聲音說:「孩子回來了,不是跟你說,別當著孩子提錢的事兒嗎?!」
「我又不知道他回來了,臭小子不是說下午還有訓練嗎?」爸爸揉著被掐得有些發紅的胳膊,滿臉委屈地咕噥著。
陳義廷從屋裡大步走出來,剛才沒心沒肺的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局促和彆扭,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兒滑稽。
他憋了半天,才囁嚅出聲:「爸,媽,我不去美國了,在家裡訓練、比賽、上課不是也挺好嗎?一張機票上萬塊,咱家哪來那麼多錢……」
媽媽朝陳義廷大步走過來,用手指猛力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說什麼呢?兒子!國際網聯副主席向約翰教練推薦的你,人家美國中學可是給了你全額獎學金的,你說不去就不去,行嗎?這不讓人家說咱中國人說話不算數嘛!話說回來了,你知道美國學校學費多貴嗎,六萬多美金一年啊,真正的貴族學校!兒子,你去那兒上學就等於每年給咱家掙出這麼一套房子錢,」說著,媽媽還用手比劃著,指了指這逼仄的一居室,「兒子,咱們賺了!這樣的好事誰不稀罕呀!如今攤到你身上,這也就是你們老陳家祖墳上冒青煙啊!」
「可是,機票錢太貴了……」陳義廷蹙著兩道濃眉,滿臉肉疼的表情。
爸爸瓮聲瓮氣地說:「這個用不著你操心。這不正趕上現在手頭緊嘛,等省里把你今年冠軍的獎金髮下來,怎麼也夠買兩張去美國的機票啦。」
陳義廷說:「可是,咱家的錢也不能都緊著我一個人花呀!爸、媽,我保證好好練球,爭取每年都給你們拿個全國獎回來,得了獎金,除了交給隊里的,剩下的錢,咱們一家三口准能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我可不想去美國,離咱這兒那麼遠。再說,我才十四歲,你們捨得嗎?」
義廷媽媽一向說話大嗓門,即使不是發脾氣,聽起來也像是在吼。
她打斷義廷的話,說:「十四歲怎麼啦?還小啊?你爸十四歲就離開家,去國家隊啦。」說到這裡,媽媽嘆了口氣,聲音明顯低沉了不少。
「哎,雖說你爸也拿過幾個獎,到現在四十多了,還不就是當個教練,辛苦一輩子也掙不了幾個錢,媽可不想讓你將來和你爸一樣。外面的世界大著呢,聽話!兒子!出去闖闖吧。」
陳義廷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裡面轉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媽媽看了也不免心酸了,她抹了一把潮濕的眼角,沙啞的嗓音裡帶著哽咽,說:「你白長了這麼個大個子,跟你爸爸一樣傻!媽給你算筆帳。你天天吵吵著要吃牛肉,現在牛肉多貴呀,就你現在這個飯量,要是讓你可勁兒吃,我和你爸這點兒工資都不夠花。集訓、比賽回來,哪一次不得找個老師給補補這個課,光是這補課費的開銷,一年可要比兩張美國機票多多了。聽媽的話,咱還不如去美國讀書呢。那邊高中管吃管住不說,牛排啥的可勁吃,你爸問了,補課也都不單收錢,沒有啥額外的花消。划算!」
陳義廷一開口,剛剛擦乾的眼淚又流下來:「可我就是不想離開你們……」
媽媽勉強做出個笑臉,說:「你傻呀。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還需要你照顧!再說,你每年都回來看我們,有啥捨不得?」
陳義廷心虛地說:「可是,媽,我英語不好……我怕聽不懂他們說話,我……我怎麼上課呀?」
爸爸拍拍兒子結實的肩膀,說:「兒子,你放心,到了那邊,人人都說英語,有個一年半載就會了。」
媽媽抹乾了臉上的淚水,點點頭附和著說:「是啊,兒子,不說別的,你會了英語,將來在外國當教練,指定掙錢比咱老家多。你爸你媽都是搞體育的,知道現在吃這碗飯也不容易了,像媽這樣,年輕時受個傷,一輩子全完了,文化課不行呀,沒有別的出路。你可得去學點真東西回來。」
陳義廷聽了媽媽的話,握緊了拳頭,彷彿是下定了決心。
他含著眼淚點點頭,說:「媽媽,我知道了,我出去一定好好學,好好訓練,爭取多拿獎,將來你們老了,我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媽媽收起往日潑辣彪悍的作風,忽然慈愛摸了摸兒子一頭毛躁的頭髮,說:「兒子啊,媽和爸只求你將來能有個大學上,找份好工作,比我們過得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