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八點被鬧鐘叫醒時,卻難睜開眼睛,好像仍然在睡眠之中。突然於堇想起有另外一個女人睡在身邊。她驚醒過來,伸手去摸,卻發現空蕩蕩。
難道自己真做了一個夢,她慌慌忙忙坐了起來。
白雲裳不在房間,雖然那半邊床收拾得整整齊齊,連枕頭也用手鋪平了皺紋和印痕,但是於堇還是看見了一根長長的頭髮絲,比她的頭髮質地更柔軟,是燙過的,像一條疲倦的蛇,捲曲著。這當然是白雲裳的頭髮。
昨晚白雲裳的確在這兒過了夜。她看了看自己,不錯,這是我,感覺怪怪的。再一想,原來她與另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竟然不是夢,她的睡衣是扣帶子的,醒來時卻是裸著身子。
於堇來不及多想,趕快把屋裡東西粗粗地看了一遍,沒有白雲裳翻檢過的痕迹。即使這個女人是翻檢過整個房間,如同翻檢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迹———這是起碼的訓練。
迷迷糊糊之中,她沒有任何快樂,不過好像也並沒有非常嚴重的反感。如果這是她必須演的一場戲,那麼她就演得不錯。而每次她戲演得不錯時,自我感覺就很順暢。
對自己這個職業習慣,她皺皺眉頭,將床單一把拉起來,扯扔在地板上。好了,就開場吧,全劇演完才算完事。
不過這個白雲裳的確讓她佩服,就憑白雲裳睡得著———或是裝著睡得著的本領,就證明她的確是個主意明白、神經堅強的人。於堇笑了,這就好,我能明白這個女人要什麼。沒主意的女人反而不好對付。
休伯特說:「這個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最應當演最適合演的角色。」親愛的弗雷德,這種戲真那麼容易演嗎?
儘管如此,於堇心裡還是湧起一股委屈。只要和養父弗雷德心靈對話,她便是原來那個奔逃在被死神追擊途上的小女孩。那時她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有。
這次她回到上海后,幾乎都是雨天。她可以這麼認為:上海淅瀝不斷的雨水,就是我的眼淚。關於白雲裳與她床上的事,但願以後不會再想起。至少白雲裳在她睡著后,對這套房子的搜查,讓這個白小姐一無所獲,算是她的一個小小的回報。她沒有任何紙片留在這套房裡,除了那個劇本。虛讓一招,她無所不可示人。
包括她自己。
夏皮羅派侍者送來一束帶花骨朵的臘梅,而且已經虛放在一個花瓶里。於堇把包花的紙解開,這該是這個初冬最早的一批臘梅。
於堇往花瓶里裝水時,一下呆住了。一向細心的她,發現花瓶就是家裡的。她小時候一直看到,那是休伯特二十多歲做新郎時從倫敦帶來的。不過花瓶年代早了,十九世紀中期伍德威治瓷器,藍綠混色,很像手繪的。再不值錢,對休伯特也是個遙遠故土的紀念物。
於堇明白他特意把這瓶子給她,是想傳個信:他雖然不便和她見面,但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後。
他也知道於堇喜歡花甚過珠寶。於堇從來沒有對他提過,因為舊書店裡太擠,書中也不便放帶水的花瓶,這個大花瓶是少有的幾件裝飾,從來沒有真正插著花。在這時候他希望花瓶不空。
她打了一串電話,問了好幾家汽車公司,才租訂到一輛最新的福特Mercury汽車,黑色的,九點半來國際飯店接她去虹口。
於堇心裡一清二楚:她既不能違背諾言,不然無法深入虎穴;又不能讓人看笑話,把她當作傻瓜。因此,她選了一身黑,黑絲絨旗袍,戴了珍珠項鏈,手上也是鑽戒。而且就在她要找個帽子時,她發現自己的那頂黑貝雷帽落在寫字檯與衣櫥之間。這之前,她以為它不翼而飛了,看來連帽子都知道什麼時候得恰如其分地派用場。
拿著帽子,於堇站在鏡子前,看鏡子里那個女人:好像有點戲劇化了,但是她將面臨的,都比上台演戲更假也更真。她喜歡這一身黑,這是她作為一個倪則仁曾經的妻子,最後能為他做的。
於堇對著梳妝台,把帽子戴上,來上海時,她就感覺到會有這個結局,只是沒想這結局來得如此之快。
福特車到達虹口監牢,已將近上午十點,說好十點放人的。
於堇沒有下車,等著倪則仁出來。她想起當初決定把自己嫁給倪則仁時,他對她選的白婚紗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說:「能不能不穿?我是中國人,講究婚禮不能穿白。」她同意了。他拿起她的手指甲,上面沒有塗任何油彩,他親吻她的手指:「你一點也不像一個大明星。」
這句話不知是他的抱怨還是賞識,她一直沒有問。他們的婚禮包了亞爾培路口的西餐館———羅威飯店一個晚上,請了演藝界朋友,也請了樂隊,熱鬧異常。婚禮沒有在教堂舉行,儀式也不多,喝酒卻太多,難道不早就是一個兆頭:這姻緣太淺。
一輛汽車急剎車聲,打斷於堇的回憶,一輛卡車,從裡面下來幾個日本兵。走進監牢里。她看手錶,已過了五分鐘,還是不見倪則仁的人影。她變得擔心起來,下車看看,甚至連記者也沒有。這條消息倒是被掩得密不透風,可能是暗殺者怕人多,不方便?
難道日本人改變主意?沒準汪偽76號又在耍點倔強?也許重慶軍統變了計劃?又等了六分鐘,於堇幾乎要懷疑白雲裳在使什麼新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