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裝腔作勢的判官姑娘】
陰曹地府其實是不分晝夜的,白日還是黑夜都要看閻王老爺子的心情,他要是覺得困、想睡覺,就算陽間是艷陽高照,他也得把地府弄得黑漆漆一片。
對這件事不少勤勞的鬼都很有意見,這些年沒少往崔鈺眼前遞請願書。好在最近來了只愛打更的鬼,每過一個時辰就繞著地府的大街吆喝一遍,路過森羅殿的時候聲音格外響亮,把閻王老爺子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不得不忍著起床氣爬起來幫地府升個太陽。
嗯,這個月可以給打更鬼多發點餉銀。
崔鈺看小太陽甩著尾巴從屋檐邊上飄過去,心裡很滿意。在地府亮堂起來的瞬間,她抬起手捏了個訣,熄滅了楹柱邊上掛著的紅燈籠。
今天酆都開鬼集,裡面有她愛吃的炸響鈴,那廚娘的手藝在生前就響噹噹,在陰間幾百年來更是練得爐火純青,豆腐皮的香味隔了半條街都能竄進鼻孔里。可惜她那食肆特別講規矩,不開鬼集不接客,偏偏鬼集百年才開一次,崔鈺早就饞得要命,早幾個月前就眼巴巴盼著今天去下館子。
眼看小太陽打著旋就要騰上空中,崔鈺從帶鎖的小盒子里摸出點碎銀子揣進兜里,推著輪椅往外走,可連屋門都沒出就被一個帶著風聲飛進來的包袱砸中了臉。
那包袱帶著靈性,用打著的結使勁地去砸崔鈺。
崔鈺被煩得不行,一把將它甩到書案上,但它到了書案上卻還不老實,把一堆筆墨紙硯都撞落了地。
按住額角冒起來的青筋,崔鈺回到書案前打開包袱,隨著結被解開,包袱安靜下來,而裡面堆成小山的生死簿,著實把崔鈺驚得目瞪口呆。
她記得這兩天陽間歌舞昇平,連平時忙起來臉都沒時間洗的姜小白都去酆都跟守門的小官兒談情說愛了,這麽多新的生死簿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瘟疫?災荒?還是大洪水?
沒等她尋思完,那個勤勞的打更鬼就跑了進來。
他見了崔鈺,先是有點害怕,後又開始害羞。
害怕呢,是因為從他進了陰間以後,見的每個小鬼提起崔判官都是敬畏、膽怯的語氣。傳說當年崔判官還是凡人時,就憑一己之力殺死了為禍人間的八岐大蛇,那可是一口能吞掉一座城的上古大妖怪,能殺掉牠,豈不就是比牠還厲害?
打更鬼聽完就在想,以後千萬不能得罪崔判官,不然她生了氣,想把他打得魂飛魄散恐怕連根手指頭都不用動。
害羞呢,是因為他親眼見了崔判官。那張素凈的小臉不過巴掌大,明眸皓齒,五官看起來甚是柔和,青絲編成辮子,鬆鬆綰在腦後,活脫脫像個鄰家小姑娘。若不是她嚴實地套著那身厚重的判官服,打更鬼根本不會把她和威名遠揚的崔判官聯想在一起。
崔鈺正惦記著鬼集里的炸響鈴,又不好在小鬼面前露出來,只好擺出一張嚴肅臉,「打更鬼,你有何事?」說完她還在心裡暗自點頭,這氣勢不錯,總算有點閻王老爺子的味道。
打更鬼不敢看她,埋頭盯著青石板,小聲說:「小的在陽間有位恩公,聽說今天一大早被當街斬首了,我怕他初來乍到不習慣,想接他到家裡坐坐,可去黃泉路口那兒守了很久都沒見到恩公。我就來問問,您的生死簿里有沒有我那位恩公的名字?」
哦,去了黃泉?崔鈺眼睛一亮。她正納悶哪來那麽多的魂魄,打更鬼這簡直是給瞌睡鬼送枕頭呀!
她聽完就在心底哈哈大笑,不過明面她還是沉著聲,語調平平,「你說你一早去了黃泉,那裡如今是什麽模樣?」
「奈何橋上烏泱泱全是魂魄,你推我擠的罵成一片,說是陽間有個奸臣害人,把不聽他話的好人全給殺了,」打更鬼說得眉飛色舞,「小白姑娘的裙子被踩髒了,發了好大的脾氣,把那個踩裙子的莽夫鬼給推下了奈何橋,好在忘川上的渡船先生就在下面,不然那個倒楣的莽夫鬼就要被忘川給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他說完,一抬頭,正對上崔鈺墨黑水亮的大眼睛,驚得立即又低下頭,背比剛才彎得還厲害。
崔鈺回想著姜小白的裙子,要是她沒猜錯,被踩髒的是那條鵝黃色的煙紗散花裙,就是前兒個閻王老爺子喝了點小酒興頭正好,從他那寶貝箱子里拿出來的。她和姜小白都有分,只不過她要的是素白的羅綢裙。
當時姜小白歡喜極了,直拉著她說那布料如何如何珍貴,很是愛不釋手,結果剛穿上身就被踩上了臟腳印——崔鈺直樂,那莽夫鬼的運氣實在不怎麽好呀。
但她是判官,判官當著小鬼的面不能樂!
崔鈺坐直身子,面無表情幫打更鬼看了看生死簿,聲音慢又穩,「你的恩人已經過了奈何橋,只怕是魂魄太多,你一時錯過了。再去仔細尋一尋,若是還遇不到便去金銀橋頭找馬面,讓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幫幫你。」
打更鬼大喜,躬身作揖好一頓謝。
崔鈺瞧著頭頂上的小太陽已經耷拉下了尾巴,正懶洋洋地垂著大腦袋,心裡很是著急——那炸響鈴僅僅一百碗,去晚了連個肉沫星子都撈不著!
好不容易裝模作樣把打更鬼打發走,崔鈺捏捏綳了太久都發酸的臉頰,又伸展下胳膊筋骨準備全力衝去酆都,可手還沒碰到輪子上,她的院門又被推開了。
有完沒完呀!
崔鈺打定主意,不管來的是誰都先糊弄走。理由她都想好了——如今冥界混亂,我擔心森羅殿被那些不長眼的魂魄衝撞了,要去給閻王爺護駕。
可話還沒出口,就看見她嘴裡差點被魂魄衝撞的閻王爺走了進來,而且那個成日黑著一張臉的鐵面閻王,居然頂著一張諂媚到笑開花的臉,點頭哈腰迎著一名俊美的神仙走進來。
頂頭上司都成了這副德性,崔鈺哪兒還敢像剛才對打更鬼那樣冷麵冷臉,她連忙推著輪椅過去,惶恐地彎腰告罪,「下官患有腿疾,無法向大人行禮,還望大人見諒。」
「沒事,我不愛看人行禮。撲通一片跪在地上低著頭,看著是挺畢恭畢敬,心裡想什麽可就不一定了,還是面對面說話舒坦。」
神仙的聲音好生稚嫩,雖然話里滿滿是傲慢和嘲諷,但用這樣的聲音說出來倒帶了點撒嬌的味道。
崔鈺在屋裡時瞧過一眼,神仙連進她院子的小門都要彎腰,怎麽會發出宛若垂髫小兒的聲音?她抬頭看他,這才發覺神仙長了一張艷麗的臉。不是俊美,也不能說是妖媚,在世間數不盡的詞里,崔鈺發覺竟只有艷麗能與他般配。
見她盯著自己的臉恍神,神仙嗤笑道:「我長得好看?把你迷住了?」說著,眼底顯現出些輕視和不屑。
你如果不說話,還真能把我迷住。崔鈺在心裡嘀咕,他的聲音就像地里剛冒出來的翠綠小苗,還帶著奶氣,聽完後再看那張艷麗的臉,就很難有旖旎遐想了。
於是她老實搖頭。
大概是沒想到崔鈺會搖頭,神仙的臉一僵,他猛地揮了下用金線綉滿瑞獸的廣袖,藉此來掩蓋眉眼間的懊惱。
可不知怎麽的,他被風鼓起來的袖子還未垂下,一旁的閻王就像被重物砸中了一樣,忽地踉蹌著趴跪在地,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說,還渾身亂顫,把崔鈺看得一臉莫名其妙。
見閻王都承受不住自己的神威倒地,崔鈺卻還好好坐在輪椅上,一副根本沒感覺的模樣,神仙的臉上不免露出幾分詫異。
「她的法力很高深?」神仙斂了神威,問閻王。他還記著崔鈺搖頭說他不好看的仇,不願搭理她。
閻王鬆口氣,抹著滿頭的汗殷勤回答,「她連最簡單的法術都施不好,怎麽可能有高深法力。」
崔鈺覺得閻王這話說得不對,她才不是施不好法術,而是法術太厲害,小地方施展不開罷了。不過想起閻王殿里那根斷掉的頂樑柱,她又把抱怨的話咽回了肚子里,說起來她也是好心,看柱子上纏了蛛網就施法想用布把網撲掉,誰知道力道掌握不好讓布生生把柱子撞斷了。
神仙蹙著眉打量了崔鈺兩眼,高傲地伸直脖頸,對閻王奶聲奶氣地說:「告訴她,我是誰。」
「是是。」閻王對著神仙把頭點成小雞啄米般,轉身面對崔鈺時又是平時的正經官腔,不過帶上了點與有榮焉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