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路邊店裡的演說(1)
我好像跟著姨父走了遙遠的路,姨父累了。
在我離開廣州前一天的上午,姨父到我居住的社區看我。我迎到樓下,跟姨父坐在社區綠地的小亭子里聊天。姨父剛坐下,就連連感嘆說,古怪事兒,真是古怪事兒!我問發生了什麼古怪事兒?他說早上散步時碰見一位老人。他缺的是左手,那老人缺的是右手,一打聽,那老人也是榮譽軍人。問他是哪個部隊的?他搖著頭說不知道。姨父好生奇怪。老人說,你聽我講呀,我原來是國民黨的兵,在山東跟解放軍作戰當了俘虜。當時正在打仗,解放軍揪了我的帽花,來不及給我換軍裝,就塞給我一條槍,叫我跟著上。我就掉轉槍口,打起了國民黨。剛交上火,我就受了重傷,昏迷過去了。醒來時,部隊已經走了,只有我躺在後方醫院裡,一隻手已經沒有了。我還不知道自己屬於哪支部隊,就變成解放軍光榮的重傷員了。我的老家是廣州。傷養好后,我就回到廣州,娶妻生子,一輩子享受革命榮譽軍人待遇,吃穿不愁、兒孫滿堂了!你看,他在節骨眼兒上只向前進了一步,一輩子的命運就從此改變了。
姨父抽著煙捲兒,久久地望著天空,又自言自語說,我在永興場高小有一個同桌同學,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倒是叫我們人民政府給槍斃了。我問,這又是怎麼回事?姨父說,我跟他悄悄商量好了的,我們要一起去延安,他決心蠻大的,也暗自做好了準備。臨走那一天,卻不知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等不到他,又不能久等,就趕緊上路了。我到了延安,是一直想念著他的。沒想到他的父親後來把他安插到國民黨縣政府里任職,是管財糧的。開江縣解放時,軍管會貼告示,明令偽職人員保管好檔案、財物,不可損毀、丟失。他卻擅自賣空了糧食,人民政府就把他就地正法了。姨父長吁短嘆說,就槍斃在我們永興場高小的挑水碼頭上,那是我和他常去的地方。姨父的目光又從天上落下來,說,你看,當初只是一步之差,以後就是天壤之別了!
姨父默默地抽煙,久久地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哎嗨,還有我那個老夥計,那個夏雲超哇——姨父說的是他的老戰友、劉鄧警衛團的老團長。他原來在四方面軍,經歷了西路軍的失敗,兩萬多人沒有了,只回來四百八十多個人,他是其中之一。他姐姐跟他一起參加紅軍,也是西路軍戰士,被國民黨打散了,幾十年沒有消息。他以為姐姐沒有了,骨頭也不知埋到哪裡了。誰知她還活著,流落在西北農村跟當地農民結了婚,幾十年以後才找到她。找到她的時候,姐弟倆都是八十開外的人了,紅軍女戰士早就變成地地道道的農村老太婆了。他把姐姐接到北京,姐弟倆抱頭大哭!可他的老姐姐在山溝里過慣了,兒孫成群了,在北京只住了半年就住不下去了,天天念叨她的老山溝,又回到大西北跟她的農民老漢過日子去了。哎嗨,還有這樣的古怪事兒!
我不知道姨父為什麼會想起這麼多的古怪事兒,就跟他一起看天上的雲彩。雲彩被無形的風兒推動著,飄向天際。
中午,我們到社區旁邊的小餐館吃飯,姨父又發表了一番演說,被我記在日記中,茲將那天的日記摘抄如下:
2002年12月1日·多雲
中午,我和姨父到路邊一家很小的湘菜館吃飯,客滿,女服務員說一時半會兒騰不出地方。就近找不到別的餐館,只好讓服務員搬出來一個圓凳,放在餐館外邊的馬路牙子上,讓姨父坐等。
熙來攘往的行人正在姨父身邊擠擠扛扛地走過。我極力不去想像,這位坐在路邊的老人曾經操辦過包括國宴在內的許多次高規格宴會,並曾出現在**的生日宴會上,這才有勇氣讓他在馬路牙子上坐等近半個小時。他有些茫然地坐在那裡,望著嘈雜的人群。直等到店裡騰出了一張小桌子,我們才擠了進去。
飯店過於狹小,只擺了四五張小桌子。年輕漂亮的女老闆用悅耳的湖南話向我們表示歡迎光臨之熱忱,女服務員手腳麻利地換了一條洗熨乾淨的檯布。姨父以內行的目光給予讚許,對小店的衛生條件表示滿意。我們要了一個燉小雞、一個酸豆角炒雞雜、一個炒豌豆苗、兩瓶青島啤酒,我的失誤是,忘了要一盤雞爪子。
我們邊吃邊聊。不多時,客人盡皆散去。姨父喝了啤酒,稍有醉意,忽問女老闆,這裡有沒有「毛氏紅燒肉」?女老闆說,有。姨父說,叫你們廚師來,我要告訴他,**吃的紅燒肉是怎麼做的。女老闆瞅著姨父直眨巴眼睛。我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真的,他老人家確實知道**最喜歡吃的紅燒肉是怎麼做的。女老闆又驚又喜。
廚師聞聲而至。他是一個很英俊的小夥子,表現出謙虛、恭敬的樣子。姨父說,你知道「毛氏紅燒肉」要用哪裡的肉嗎?我告訴你,姨父拍著自己的后腰上方說,要用這裡的肉,這叫前胛肉,要切成大塊,一塊要有別人吃的四塊那樣大,瘦肉不能太多。不要完全燉爛,燉化了就不好吃了。煮了以後,不要蒸,要加甜麵醬、加鹽、加姜和別的作料調味。肉下邊要摻一點別的東西,如芋頭、土豆、蘿蔔,但不要多,有板栗最好。肉外邊要加虎皮蛋。雞蛋也好,鴿蛋也好,鵪鶉蛋也好,煮熟以後,用油炸一炸,要炸出花紋來。有幾個人吃飯,就要有幾個蛋,這是**的規矩,你要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