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亟待解決的對抗性矛盾(1)
矛盾是從尋找一份文件開始的。那天,姨父談到了「竊聽案」,要六姨找一找為他平反的文件讓我看。六姨說,我去哪裡找呀?你沒有把它當成事,你也沒有把它交給我。姨父露出一臉無奈的樣子,哎呀,你這個六姨呀,好多東西她一管就找不到了。董必武送給我的字、黃胄的畫、黎雄才的畫,多了,都是名人字畫呀,交給她,她往那裡一堆,都找不到了,找呀,找,好,終於找出來了,不是發霉了,就是蟲咬了。
六姨嗔笑不語。
姨父說,說句公道話,你六姨工作起來可以說是很能幹的,可她一回到家裡就亂了套了。她找一件衣服,會把所有的衣服翻得個亂七八糟,然後再收拾整齊,以備下一次再翻個亂七八糟。我說讓我來搞吧,她卻抓住權力不放。我有一件很好的棉襖,有罩衣,在上海買的。我說你不要分開保存,要把棉襖和罩衣套起來一起保存。她不聽我的,到後來,棉襖找到了,罩衣怎麼也找不到了,棉衣沒啥罩了。她管的東西可以說堆積如山,至於都堆著什麼寶藏,對不起,她絕對想不起來了!
六姨說,對,我的記性不好,可我還沒有把女兒的名字忘掉吧!
姨父一聽,就表現出氣餒的樣子。
六姨說,你二表妹在武漢大學上學時,你姨父從廣州跑去看她。人家問,老同志,你找誰?你姨父說,我找黎莉。人家想不起這個名字,說,我們班沒有這個人。你姨父就給人家瞪眼睛,我的女兒就在你們這裡上學,是化學系的嘛,我這個當爹的怎麼可能搞錯呢?他剛剛發了火,又覺察到有所失誤,忙說,哦,對不起,我忘了講她的姓氏,她姓朱,叫朱黎莉。人家拿來學生名冊,從頭看到尾,又說,沒有這個朱黎莉。你姨父又瞪起眼睛說,這怎麼可能啊,你們怎麼把我的女兒搞冇得了?人家說,老同志,這個班上只有一個姓朱的,叫朱松琦。你姨父這才長出一口氣說,啊呀,就是她,那是她的學名。你聽聽,你姨父的記性有多好!
姨父跟六姨打了個平手,心有不甘,又拋出一個十分具有爆炸性的新聞,他說,我給你講啊,你六姨懷疑我有「婚外情」啊!我們離休以後,有一次到重慶去,那裡有幾個開江縣永興場的老鄉,有和我一起去延安參加革命的兩個同學,還有去延安時被家裡人截回去的那個女同學和她的丈夫。我們約好在這個女同學家裡吃飯,因為她能做一手好菜。我跟你六姨走啊走,走到了,她又扭臉不去了。她硬說這個女同學是我少年時代的戀人!我說,哪有這個事?可她把我撂下,扭臉就走,弄得我下不了台,叫我向那些老鄉怎麼說呀?那個女同學就在場啊,我能對她說我那個老太婆懷疑我跟你六十年以前的關係需要搞外調嗎?人家的老頭子雖說七老八十了,可是人老了也會吃醋的呀!喂,太婆!你給我坦白,哪個給你說我跟她是戀人?世界上哪有這個事情?
六姨說,你講嘛,你把話講完!
我感到六姨有些底氣不足,可她對我說,我不能跟你姨父較真,醫生叫我事事順著他,人老了,只能講情,不能講理。
六姨進了廚房的時候,姨父向廚房瞄了一眼,小聲對我說,我可以告訴你啊,真正對我有點意思的是一個姓潘的女孩,我從來沒給你六姨講過,不敢講,講不得呀!我們家鄉寶塔底下有個潘家寨,姓潘的女孩是那個寨子的人,也在永興場上學。她綉了一個手絹送給我,是一塊白洋布,用紅絲線線、綠絲線線鎖了邊,角角上綉了一隻小兔子、兩朵花。我收下了這個手絹,卻不知道跟人家談情說愛,我還來不及學會這一套哇,不知道贈送繡花手絹的「重要意義」。多年以後,我才懂得這是很有「意義」的。我又去過潘家寨,卻沒能找到她。我這一輩子只有過這樣一件好遺憾好遺憾的事情,說我跟那個女同學怎樣怎樣,那是沒影的事情。我冤枉呀!
開飯時,姨父餘氣未消,繼續向外甥訴說冤情。你這個六姨愛吃醋呀!比如說在街上碰到一個女同志,我要給她介紹一下,她扭臉兒就走,根本不理人家!
六姨問,這又是哪門子的事呀?
姨父說,五十年了,在武漢的大街上。
六姨說,啊?你還記得挺清的,那也該我說幾句了。我們走在街上,有一個女的走過來,他跟人家握手呀、問候呀,還挺熱乎的呢,用湖北人的話說,那個女人嗲里嗲氣的……
姨父打斷六姨的話,問我,你吃不吃雞爪?
六姨用筷子斷然擋住雞爪,給我夾了一隻比雞爪高級一點的雞腿,又說,那個女人吶,穿黃上衣、白裙子,梳雙辮兒,扎了兩個大紅結子,下邊穿一雙紅皮鞋。你姨父打完招呼,就要給我介紹,我正好到了馬路口,就跑到路那邊去了。他一過馬路就說我,你怎麼這樣不講禮貌?我們就在街上吵起來了。我說,你認識她嗎?我可知道她,她的生活作風很複雜!
姨父說,她就是特務我也可以跟她握手。
六姨說,你可以,我不可以。
姨父說,我見過的人多了,三教九流都可以握手。
六姨說,我就不能這樣做。
姨父說,哎呀,你太革命了!
六姨說,我要不革命,在「文化大革命」中真要變成反革命了!
姨父露出一臉的無奈對我說,沒法兒呀,我總是沒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