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遺忘
我一怔,這句話那個假阿川也說過,從十九口中聽到就讓人分外難受,我知道他戴的不僅是臉上的面具,更是心裡的,他已經完全地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唯獨不變的是對我的心意。
已經夠了,父親死而復生,我還能奢求多少呢,能有這樣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機會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有人陪伴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想著,又想起那個獨自生活在冰冷和黑暗中的人,心又悶悶地痛起來,老黃拍了下我的肩:「發什麼呆,趕緊給我起來幹活,老子這裡可不養閑人。」
他在阻止我,他不想讓我去想神哥,我起身,白了他一眼:「萬惡的資本主義。」
「不服?」老黃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他不想讓我想,自己又何嘗不在乎。
我心知這是新生活的開始,不該再去想一個故人,其實過往的一切都可以當做不曾發生,就像從來沒有血咒,從來沒有墨家,從來沒有那個人,我和父親兄弟住在一起經營一家客棧,這不正是我從前最期望的嗎。
可是為什麼心會痛。
我只能用勞動麻痹自己,打掃得極其賣力,老黃和十九也一樣,我們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把里裡外外全都清理了一遍,巨大的落地窗射進日落的餘暉,溫暖又凄涼。
枯萎的花草都處理掉了,從前破舊的裝飾物也都被老黃一股腦地送進了垃圾桶,既然要重新開始,那就該把一切都換成新的。
古城是從來不缺熱情和人氣的,我們匆匆吃過飯,就分頭出去採購,忙了一天,也沒人覺得累,老黃買了一車廂的彩燈和裝飾用的小玩意,我則拉回了一車綠植,十九買的是家居用品,數量太大,是批發商開著車送回來的,我們心照不宣,像打了雞血一樣,一直忙到後半夜,五顏六色的彩燈閃爍著,我明白,自己真的回歸到普通人的世界了。
一切都在一夜之間恢復了秩序,過往的記憶好似真的淡了許多,這一覺我睡得很沉,拋卻了兩年來所有的擔憂,緊繃了許久的心弦徹底放鬆下來,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大的幸福。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突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害怕和空虛感,我匆匆洗漱,迅速跑到樓下,只見老黃坐在吧台後,而十九在客棧外擺弄著花草。
我如釋重負,是真的,他們還在,我真怕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場美夢,我的心並沒有因為回歸而平淡,我還是患得患失,生怕得到的一切在突然間失去。
神哥的臉總在眼前亂晃,我閉上眼深吸口氣,才發現自己的心情並未好轉,老黃見我跑下來,毫不留情地嘲笑:「咋了?該不是又做噩夢了吧,是不是又想換房間了?」
時間好像真的回到了兩年前,我的心跳漸漸平穩下來,也沒反駁,我把手伸進衣兜,握著那塊玉,輕聲開口:「我出去溜達溜達。」
老黃沒阻止,對著我做了個有多遠滾多遠的手勢,我走出客棧,只見老黃的臉埋在一片陰影里,他肯定也在想那個人。
我拿著玉,直奔從前記憶里那個打首飾的小店,還是熟悉的老闆,我讓他在玉的一頭打個孔,配了一條繩子,把它掛在脖子上。
老闆絲毫沒看出玉的異樣,我默默付了錢,走在回客棧的路上,我能感覺到玉里的血在動,似乎比往常更劇烈,不知我在玉上打孔,神哥能不能感覺到疼痛。
如果能感覺到,那就是我在思念,那就趕緊回來吧,我想著,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已經脫離了身體的骨血,又怎能感受到疼痛呢。
走回到那條熟悉的街道上,我遠遠看到客棧不遠處迎面走來一個人,他看到我,大聲打著招呼,我下意識地回應,才反應過來他的口音怪怪的,仔細一看好生熟悉,我記得他,是老黃搗鼓玉的時候的一個中間人,還給我們提過玉的線索,我甚至記得他叫楊月海,卻忘了他是哪個少數民族的了。
「趙老闆,你們可算回來了,旅行順利嗎?」他笑著開口。
旅行?我一愣,突然反應過來在我們拿回手機的時候老黃應該給他打過電話,旅行是老黃的借口,我趕緊點頭:「挺好的。」
他也點頭,沒再多說,先我一腳進了客棧,和老黃寒暄,我突然意識到他是來做什麼的了,既然回來了,肯定是談從前的生意,但我不想讓老黃回到那永無止境的酒局和牌局裡,在無名島的時候我曾說過不要再做這個,他卻沒給我明確的回應,後面我好像又提過一次,卻已經忘了他的答覆了。
我想著,又覺得釋然了,如果老黃真的願意做,我也不想阻止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自己的,他不願干涉我,我也不想絆住他。
十九看到掛在我胸口前的玉,目光在瞬間停滯了一下,又恢復了平和的微笑,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把神哥想告訴我的話轉達給我,他不會逼迫我做出選擇。
而我也沒有選擇,我夾在兩難中左右搖擺,永生算不得好事,我需要一個契機,需要一個人給我勇氣,而這個人註定不會出現,我果然是無法陪老黃走下去的。
「……看看這批新貨,緬甸老坑玻璃種,比以前那些成色都好,你確定不要?」楊月海的聲音裡帶著驚訝,似乎不認識老黃了一樣。
老黃的目光在我胸前一停,又瞬間別過眼去,對著楊月海笑:「真不要了,我不打算做玉的生意了,有個客棧就夠了。」
他竟真的放棄了,我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我很想告訴他不要因為我而改變自己的想法,但轉念一想,老黃是何許人,他不想做的,就是真的不想做了,他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哪怕是我。
我微微側頭,只見楊月海一臉疑惑,老黃開口,目光卻放在我身上:「真不做了,玉這東西,邪性。」
我無端端地打了個冷戰,楊月海也沒再自討無趣,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我只覺得心裡憋悶得難受,胸口的玉如一塊巨石般壓著我,從身體到心靈都無比沉重。
生活變成了我最想要的樣子,古城一年四季都是旅遊旺季,客棧幾乎每天都住得滿滿的,用心經營起來和以前略顯蕭條的樣子完全不同,老黃無數次地感慨客棧的收入不賴,但他卻沒有擴建的打算,我們三人忙活已經很充實了,如果擴建,勢必要招新人,而我們現在的身份並不適合與普通人長久相處。
往來即是客,去留皆匆匆,我認識了很多人,卻都是萍水相逢,古城從來都是個充滿故事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群帶來無數奇談,我也曾隱晦地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很多人聽,他們都覺得這是個新奇的故事,聽過卻也都忘了,從沒有人問過我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時間在流逝,思念卻與日俱增,我發現了一個很恐怖的事情,我在逐漸遺忘和神哥有關的經歷,有時候睡前才細細回想一遍,醒來就有很多細節記不清了。
遺忘的速度比我想象得還要快,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第一次和他分別之後,我就曾察覺過,沒想到它又一次出現了,神哥就像是要被上天抹除的存在,哪怕是傳說,它都不想讓他留下。
恐懼在逐漸加深,我變了,變得越來越瘋狂,我開始像瘋了一樣用紙筆記錄從前的事情,可當第二天醒來,卻覺得自己的記錄是如此虛假,完全不像親身經歷過的事。
他在從我的記憶中溜走,我每天都要用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憶起昨天記錄的事情,我親筆寫下的故事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離奇,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我臆想出來的。
老黃和十九也一樣,每當我提到神哥,他們總是沉默,我知道他們也在逐漸遺忘他,直至他在記憶里徹底消失。
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開始用錄音記錄,卻發現自己每天說出的故事都是不一樣的版本,故事裡都有神哥,但他彷彿只是個邊緣化的代號,我知道他存在,卻想不起他究竟做了什麼,直到某一天,連他的影子都不見了,只覺得參與了這一切的根本沒有這個人。
我每天都要把自己的記錄聽一遍,看一遍,我強迫自己接受還有這樣一個人的事實,我沒法再進行新的記錄了,因為現在的記憶里已經沒有他了,我真的快瘋了,把自己整天關在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著,漸漸地,我甚至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只有胸前的玉還在提醒著我他的存在,我從未如此惶恐,我曾以為最可怕的是死亡和離別,現在才發現都不是,最可怕的是遺忘。
當一個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別人面前,唯一記得他的人忘記之後,他也就真的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