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八)
深夜,困頓如潮水般來臨,思維進入一片無知的茫然,並且,就這樣沉了下去……
一陣低低的呼喊和猛烈地搖晃,把她從那飄忽的深淵拉了上來。
循著那黑暗的路回來,她撐開沉重的眼皮,看見秧秧跪在自己的面前,因為距離太近,秧秧的臉看起來有些變形,眼睛失真的大,並且閃爍著興奮的光,像一雙從黑暗中探出來的貓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感興趣的獵物。秧秧一頭濃厚的黑髮凌亂得像一堆茂密的海藻,積壓在她的腦上和後背。她肩頭就這樣前傾著,專註地看著笛子,帶著期待和興奮的神情。
笛子拿手虛晃了一下,模糊地說:「我要睡覺!」就繼續朝著那個自己喜歡的深淵陷下去。
又一陣猛烈的搖晃,笛子惱怒地伸出手,虛張地揮了一下,人卻已經坐了起來——秧秧不允許笛子不陪著自己興奮。
秧秧上美院附中了。
秧秧已經可以離開家,住在學校的宿舍里了——雖然離家很近,但不能否認,一個自由的天地就要展現在秧秧的面前——那裡面有什麼?
一切神秘的事物,一切期待的事物,一個全新的世界,秧秧預感到,那些就像一個包裹著的禮物一樣,就要被她自己打開了,裡面裝著什麼,她並不知道,因為神秘,所以值得期待。
而現在的秧秧是一棵瘋長的小苗,自己都能夠聽得到自己關節生長的喀嚓聲,還有成長伴隨著的叛逆,或者那是天性中就帶有的桀驁不馴。
秧秧再搖了搖笛子,確定她確實已經蘇醒,就放鬆地往後仰了仰,坐在床上,先深深地嘆了口氣——那種十分愉快的嘆氣聲,然後百無聊賴地把手往後撐著,說:「笛子,我就要住校了。」
「不會的,媽媽不會讓你住校的。」笛子靠在床頭,揉著還十分惺忪的眼睛說。
笛子喜歡睡覺,並且期待每天都有夢,夢裡面的情景通常都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爸爸同意了。」秧秧光著腳下了床,不以為然地說。她穿著母親自製的白色棉質睡裙,睡裙做得大,母親希望能多穿兩年,可是,秧秧已經看過很多遍商店裡那些帶著蕾絲花邊的弔帶睡裙了,她對穿了十幾年的母親親手縫製的式樣簡單的睡裙,已經感到厭倦。
「媽媽說美院是個大染缸,誰進去都變壞,她說不讓你住校的。」笛子看著在她眼裡已經十分成熟的秧秧,覺得羨慕,成長在她眼裡,還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
秧秧不以為然地笑笑,從自己的書包里掏出一包香煙。這在笛子這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在笛子看來,吸煙是危險的,帶著一種張揚的自我放逐的意味,一種體驗危險的希望,是踏進冒險旅程的第一步。
在秧秧看來,又何嘗不是這樣。但秧秧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的,她更願意認為自己生來就是會吸煙的,她那刻意學來的叼煙的姿勢,也是與生俱來的,她與生俱來就是一個不一樣的女子,一個風格明顯的女子,一個氣質獨特的女子。
並且,女藝術家似乎都是應該吸煙的。而秧秧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有了明確的目的,那就是做一個美麗的女性藝術家。
藝術家符合她的想像,特別、敏感、氣質飄忽詭異,並且感情豐富。但十分重要的一點是,得是漂亮的,那才能成為眾人的焦點,才會站在被注目的喧鬧位置——秧秧是害怕寂寞的。
秧秧執著地朝著自己的方向邁進,包括學習瀟洒的吸煙姿勢。
秧秧淺淺地夾著香煙——那姿勢還不是十分嫻熟。
秧秧用新近常採用的不以為然的語氣說:「什麼叫壞?不過是和別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有點不一樣罷了。」
笛子想說點什麼,但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秧秧在她眼裡,已經是個思想成熟的大人,她只有仰視她的份。
「很多東西都是會來的,笛子,許多事情都會發生。」說完,秧秧就把得意和曖昧的笑容留在了臉上,側著臉,看閣樓窗戶外面婆娑的樹影。
秧秧美好的側面輪廓就清晰地呈現在笛子的眼前,秧秧的臉又脫了一些奶氣,長得嫵媚了許多,有些凹陷的大眼漆黑明亮,挺拔的鼻樑,輪廓分明的嘴唇,一張有著柔軟線條的鴨蛋臉,在笛子眼裡,秧秧的美無人能及。
「你們班的男同學肯定會追你的,附中的學生已經很膽大,聽說還有在學校外面租房同居的呢。」笛子把手攏在嘴邊,更低聲地說,表情里有著十分的恐懼。但她看見秧秧臉上的表情,熠熠生輝。十一歲的笛子,以為接吻就有可能導致懷孕的笛子,當然不明白,十五歲的秧秧是怎樣期待著快速地成長,怎樣迫切地期待著關於成長的一切。
秧秧站起來,為了不讓樓下的父母聽到聲音,她光了腳走到窗戶邊,把叼著煙的手很有風景地搭在窗框上,很無聊的樣子,搖晃著自己的身體,然後頭低著轉過身來,看著笛子神秘地笑,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輝,像初長成的小獸,目光單純而放肆,並且十分貪婪。
笛子被笑得不安起來,她拉開被子,穿著和姐姐一樣的白色睡袍,光著腳走到姐姐身邊。那目光射得她不敢看秧秧,只看著窗外的樹影和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然後再回了頭看秧秧。秧秧還是那樣神秘地笑著,身體一晃一晃的,很無聊的樣子。
看著笛子映在月光下的臉,秧秧突然興奮地跑到角落裡拿了父親的一個空畫框,放在笛子前面,讓笛子用手扶了,自己退後,笑著說:「笛子!你看!你就是我畫的一幅油畫,畫名就叫《月光下的笛子》!」
笛子笑起來,兩個人的聲音都壓得低低的,怕樓下的父親和母親聽見。笛子也跑過去,要秧秧扶著畫框,要看看畫框里的秧秧是什麼樣子的。
秧秧卻把畫框放下,跳上了窗檯,坐在那裡,然後把笛子也拉了上去。笛子用手撐著窗檯,快樂地搖晃自己的雙腳。樓下是家裡的院子,院子里的梔子花開了,花香清幽地飄了上來。關於那個夏天的記憶,就這樣溢滿了梔子花的香味。
一種本能的以為,不需要以為的以為,這味道,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