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十五)
凡鵬變得越來越易怒,顯而易見,他站錯「隊」了。他的擁護對象選舉失利,現在正活動著,要去一所大學新設的美術學院任院長。
而凡鵬盯著的那個位置,被一個三十齣頭、專業能力強的男人奪了去。
凡鵬灰心地意識到自己老了——他被擠掉的一個原因是,他的年齡沒有他的對手年輕,現在著重培養的是年輕幹部。
凡鵬消極地認為,自己幾乎被這個年輕的世界拋棄了。甚至以前他十分自信的專業能力,現在看來也是腐朽的,跟不上時代了,他已經喪失了敏銳的對時代脈搏的把握能力——他已經跟不上潮流,被這個年輕化的時代拋棄了。
在一個飛著細雨的夜晚,那個五十幾歲的競選院長失利的男人來找凡鵬,就著花生米和腰果喝酒,動員凡鵬和他一起去那所美術學院。
凡鵬考慮了幾天,那所綜合大學的美術學院是新設的,在整個大學中地位低微,並且那種美術學院是以實用美術為主的,在他眼裡,那就是以賺錢為目的的,並且在那裡他只能教基礎課——那裡連油畫系都沒有了。
凡鵬拒絕了邀請,但就此陷入了失意的消極狀態。
凡鵬不再喜歡搞創作,那些已經被時代拋在了後面的創作顯然是可笑的——那些畫看不到希望。不能走向社會的畫就是垃圾。
凡鵬覺得自己已經快變成一個無用的人了。
凡鵬被「打倒」了,多半是被他自己打倒的。
在對自己否定以後,凡鵬思考了很久,決定改變自己的狀況。
他拿章一牧的父親來警醒自己,他不能做一個「被藝術搞了的人」,他對自己的理想已不抱幻想,他是個現實的人,所有的行為都應該有回報。並且,他是有體面身份的人,美術學院的教授,在外面接裝修或廣告的活兒十分容易,別人信服的是美院這個招牌,對你的實力也是深信不疑的,即使他還沒有獨立設計過一個裝修案例,甚至搞不清楚「陰角線」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途。更重要的是,外面對美院教授開出的酬金優厚。
凡鵬決定做自己以往不屑做的事情,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沒有用的廢人了。並且,看著自己的家庭,看著越來越陌生卻再熟悉不過的惠竹,還有這個自己建立起來的世界,這個堅不可摧的世界讓凡鵬感到恐懼,難道自己就真的要一直生活在今天就能看到以後的生活狀態中嗎?
這是一種能讓人窒息的恐懼。
初夏的季節很愜意。
周末的下午,惠竹家訪還沒有回來,凡鵬也沒有回來,秧秧已經喜歡和劉蕭時刻膩在一起——難捨難分了。
凡鵬的畫室里新添置了一樣陶瓷,土陶的,是一個陶藝系學生的作品,被父親買了來。那陶瓷做得粗糙,很古樸很笨拙——一樣東西丑到極致,有特點了,也就美了。於是這件十分醜陋的作品,就有了它獨特的氣質,超乎尋常的怪異氣質。
笛子弓著身子,把臉湊在陶瓷花瓶旁邊,轉來轉去看了幾分鐘后,突然有種衝動——可以去鐵軌邊摘些雛菊回來插上。
走過一段鄉村才有的小路,笛子跳下半米左右的堤壩,下面有去年冬天枯死的荊棘,現在已經快腐朽了,深褐的顏色外表泛出白灰一樣的污垢。
笛子跳過那些枝丫,風柔柔地從她的耳邊掠過,帶著點點的涼意,瞬時冰涼了微微點在鼻尖上的細小汗珠,頭髮也凌亂了。笛子微笑著喘息地看前面開闊的一片,鐵路邊的雛菊已經開得十分的茂盛,綠的厚毯上散落著鮮嫩的金黃色。
她沿著鐵軌慢慢地走,眯著眼睛,仰著頭,感受撲面而來的夾雜著泥土和植物氣味的風,涼涼的,摩擦著掠過,任頭髮在風裡凌亂地飛舞,髮絲摔打在臉上,有一種輕微的疼痛。
她一路采著花走過去,走了很遠,有火車由遠方呼嘯而來。笛子停住了,站在離軌道遠一些的地方,看快速掠過的車窗,還有車窗里向外觀望的旅客,那些走在旅途中的人。
車開遠了,笛子抱著花跑了幾步,然後舉著花向遠去的火車搖晃著,突然迸發出一種頑皮的快樂,她笑了。
火車消失在地平線上,一切都歸於平靜,只有在原野里覓食的麻雀不時低低地飛過。
笛子聽到一點混淆在風中的片段的低語,很恍惚的聲音。
「我知道你很為難,可是……」聲音是片段的,隨了風虛虛地飄散,「可是……」
聲音斷了,彷彿被風吹散了一樣。
笛子走上堤壩,踢著腳下的一個小石子,沒有目的地前進。
「唉!」一聲沉重的嘆息,把笛子嚇了一跳,那聲音,似乎是很熟悉的,父親這些日子就是這樣嘆氣的,每天嘆不完的氣。
「我的孩子都還太小,我不忍心傷害她們,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你還愛她嗎?」
「你沒有到我這樣的年齡,你是不會明白的,那不是愛或不愛的問題,那是一種恐懼……把人窒息掉的恐懼……我愛你!」他傷感地嘆息,是的,他愛她,她把他從歲月和平庸的恐懼中拯救出來,她現在是他假想的女神,她讓他感到青春的活力,讓他忘掉一切他不能掌握的事情——而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掌握了,他快老了,她還那樣的年輕,他愛她的活力,愛她的青春,愛她小獸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衝動。
聲音被打斷了,消散在縹緲的風中。
笛子站在原地,緊緊握著手裡的花束,低頭看著前方草地上那透著黃土的一塊。
那聲音是父親的。
笛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地向前走去,幾分鐘之前還留在臉上放肆的明亮微笑,現在已經暗淡。
廚房裡有水流嘩啦啦的聲音,母親回來了。
笛子磨蹭著過去,看到母親微微佝僂的背影,隨著切菜的動作,小幅度地擺動著。
笛子慢慢走過去,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媽。」
母親轉過頭,幾縷凌亂的髮絲拂在臉龐前面:「怎麼回來這麼晚?作業寫了嗎?去洗洗手,待會兒好吃飯。」
「哎!」笛子答應著,依舊在母親的身後站著。
母親詫異地回頭,問:「怎麼了?」
「沒事。」笛子緊握著手裡的花,倉皇地笑笑,轉身出去。
花被插在那土陶罐里,頹喪地向下耷拉著——那些花莖都被笛子握軟了。
笛子茫然地扶著那些倒下來的花枝,扶攏了,鬆手,花枝又無力地倒了下來。
笛子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那些蔫了的花枝,緊緊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