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二十八)

玫瑰花精(二十八)

笛子去學校的時候,新生軍訓已經結束。

笛子不願意失去一頭長發,十分的不願意。或許笛子並不明白,第一次看見李麗時,李麗那瀑布一樣的長發一直就留在了笛子的心裡——一頭對母親具有嚴重威脅的長發。笛子對那一頭長發感到害怕的同時,潛意識裡卻一定要一頭那樣的長發——這是一種虛無的對抗,連對抗的對象都沒有。

秧秧找人開了一張病假條,請了一個月的假,笛子剛好可以躲過軍訓。

那天負責軍訓的「班長」要離開,那些部隊上不到二十歲的、威武中還帶著靦腆的班長們,糾結著男生們的情緒,更糾結了女生們的情緒,校門口的軍車下面,擁擠著幾乎所有的新生,穿著肥大軍裝的新生,叫著、哭著,向他們的班長告別。

秧秧接過笛子手裡的行李,說父親去了工地所以不能來接笛子。

笛子覺得失望,也鬆了一口氣。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她希望見他,卻也害怕見他。

凡鵬在這幾年間,自己開的裝修公司已經十分紅火,在那個城市也算是頂尖的裝修公司了。

凡鵬徹底改變了自己,他從那種茫然到近乎宗教信仰似的對繪畫的痴迷中解脫了出來,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有錢人,並且生活美滿——秧秧或許還不能夠諒解他和李麗,但表面上已經接受了李麗的示好,不再對李麗惡語相向——秧秧也是要表現自己的開明和現代的,並且既成事實,再一路熬著鬧彆扭也是艱難的,她們之間十分客氣,但在凡鵬看來已經難能可貴。他又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男孩,請人來起了名字,小名叫二土,因為中間那個字一定得是兩划,並且那孩子缺土,就叫了二土,學名倒是很少叫的。

秧秧已經是油畫系四年級的學生,她在附中四年級時,強烈地希望考上中央美院,因為叛逆的心要她遠遠離開自己的家庭,並且中央美院是中國最好的美院,她想去。她同時報考了兩所學校,結果是本校錄取了她,不得已,她留了下來,帶著一點遺憾和不甘。

隨著時間的推移,秧秧已經成熟起來。當年刻意學習的妖媚勁兒,現在流露得十分自然,自然得彷彿那勁頭是與生俱來的,並且自然地帶著冷漠的神情和微微的不屑。

秧秧的頭髮留長了,長到了腰際,燙成那種刻意凌亂的細小鬈髮。秧秧幽深的大眼睛,時常大膽放肆地注視著你,並且帶點微微的譏諷的味道。皮膚還是小麥色的,細膩得像綢緞。顯得過於挺拔的鼻樑在臉上十分的醒目,嘴唇更加的豐厚,微微地,秧秧帶著一點吉卜賽女人的味道,是那種驚艷的美。秧秧還是喜歡那些帶民族特色的首飾,身上總點綴著那些東西,秧秧說,那些都是些破銅爛鐵,不值錢,但有特點,好看。

又站在學校的大門前,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們四個人,就是那樣一起站在這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

而今天彷彿是一場回歸,終於回來了,這個令笛子感到親切的地方,像故鄉一樣召喚著她,而她終於回來了。

收拾好東西,秧秧就坐在笛子的床上,大聲地說:「笛子,以後要和宿舍的同學好好處哦,不過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可一定要告訴我。」

笛子默然地看著姐姐微笑,秧秧在疼愛她,雖然這種疼愛把笛子推到了一個孤獨的地帶。但秧秧顯然是疼愛著自己的。

黃昏時,笛子走在那道沒有起點、同樣也沒有盡頭的鐵軌上,伸展著雙手,保持身體的平衡。路邊的黃色雛菊依舊蔥蘢地開著,沒有藍天的城市,卻享有黃昏鮮紅的晚霞。風微微地拂過,從臉上,從耳旁,從衣角處。笛子放下頭髮,閉上眼睛,聽著風的聲音,分不清現在還是過往,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來到那架橫跨長江的大橋,笛子趴在欄杆上,看紅紅的霞光,看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去不復返地朝遠方流去。遠處的江面上有水鳥鳴叫著掠過,又突然地降落在岸邊。笛子安靜地看著,轉身把胳膊支在欄杆上仰頭看那樣紅的霞光。頭髮像水裡的海藻一樣在風中飄拂著,身體慢悠悠地晃動,百無聊賴的樣子。一群大雁列著隊,無聲無息地飛過。

「你不擔心自己掉下去嗎?這樣很危險的。」

笛子停止了晃動,頓了頓,突然站直身體,看見了面前的男子,一個不知哪裡出來的男子,笛子心慌意亂起來。那是個英俊的男子,帶著一種肅然的神情,眼神明澈,帶著安靜的淡淡疑惑,那裡面分明閃爍著隱隱的笑意。

笛子不能言語。男子的眼睛看到了笛子的腳,鞋子放在一旁的**的腳,笛子低了頭,慢慢地扭動著腳趾,想要把它們隱藏起來,可惜,白色的裙子只到了膝蓋,江風吹動著裙裾,讓她的腳指頭無處可逃。

「你那樣很危險的。」他又說,笛子再低了頭,臉熱熱地難受。

男子離開了,很久,笛子撲閃著睫毛,呼出一口氣來。

回去時,才知道秧秧在到處找她,父親要笛子過去吃飯。

笛子坐在床上,手撐著床沿,腳伸直了,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她就是不想去。

笛子一年只去父親的家一次,每年大年初三那一天,跟著秧秧去,吃了飯就走。因為不習慣李麗代替了母親在家裡的位置,還不習慣父親疼愛地舉著二土,發出快樂的笑聲——那裡顯然已經不再屬於笛子。

「鬱悶!我也說,一頓飯有什麼好吃的!不過,笛子你應該去的,他終歸是你的爸爸,他對你始終是有責任的,他不能一點都不管你!」秧秧要笛子去的目的很簡單,向父親要學費,哪怕要點生活費也是好的,不能便宜了他。對父親,秧秧不能不帶著點切齒的恨,但那恨時常是沉睡的,沉睡在表面的溫熱里,像一股洶湧的暗流,一旦清醒,那恨就是澎湃的,雖然他是她的父親。

笛子有些猶豫,秧秧看出來了,拉著笛子就走。

家已經搬過了,在一棟集資建房的教師樓里,樓下停著凡鵬的三菱越野車,秧秧已經拿到了駕照,空暇時總是纏了父親把車交給她用。

父親家在五樓的一間,站在門口,笛子感覺陌生,這和以前的那個家完全不同了。

這套房很大,有一百六十幾平方米,客廳都有五十來平方米,被凡鵬裝修得富麗堂皇而又不失雅緻的情趣,牆壁上掛著自己的或是學校老師的畫,角落裡的展台上陳列著凡鵬買來的小型雕塑作品。

一跨進房間,笛子就拘謹起來。

李麗身後探頭張望的金二土被拉了出來,李麗教他叫笛子姐姐。

凡鵬看到笛子時,不由得又驚訝了一下,每一次見面,笛子都有許多的變化,她長大了,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候,她悄悄地長大了。她長高了,挺拔並且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她有一頭極好的頭髮,烏黑柔順,黑而大的眼睛深深的,像沒有底的潭,臉型柔順,柔順得讓他心裡生出切切的疼。她的鼻樑旁邊有幾點極小的雀斑,很調皮的感覺。這就是他疼愛的那個小女兒。

她的眼神有些躲避,又有些急切地在尋找他,找到以後,卻又很快地躲開了。但他還是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幽怨和委屈——她是可以要求他的,原本他就是她親愛的父親。但她和他保持著距離,他們生疏了。

幾個人在沙發那裡坐著,保姆鄭姐張羅著倒茶端水果。

凡鵬有許多的感慨和關懷,卻化作一些泛泛的話語,從口腔里平淡地流出來。

二土很認生地在他熟悉的每一個人跟前磨蹭著,研究地看「笛子姐姐」,臉上帶著一些羞怯的調皮微笑。

「請笛子姐姐吃葡萄,二土。」李麗用一種十分自得的口吻說。

二土就仔細地在果盤裡摘了一個他認為最大的葡萄,帶著一些孩童的認真,走到笛子跟前,奶聲奶氣地說:「笛子姐姐,吃葡萄!」

那語氣,像極了章一牧,笛子感覺到一陣驚怵,只覺得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笛子接過來,看著面前小小的孩子,說:「謝謝你。」

二土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秧秧把二土的臉一擰,帶著一點壞笑,說:「就你個小人精!」秧秧喜歡二土,對李麗態度的緩和,似乎也是因為二土的來臨。

二土轉頭瞪了秧秧一眼,去了他媽媽身邊。

飯菜被鄭姐一樣一樣地端了上來,菜式也是和以前不一樣的——他把以往完全忘了,笛子想。

李麗熱情地招呼著丈夫的前妻的女兒,她就是要做一個「新概念」的太太,寬容,有品位,會生活,有情趣,懂享受,她很從容地應付著一切,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她依舊年輕充滿魅力,從進門那時起,笛子就注意到這點。對她,笛子始終帶著一種特殊的情緒,看著她,不自覺地就想到母親。

這是一頓十分漫長的晚餐,二土從桌上吃到了桌下,鄭姐在後面跟著他,手裡端著碗拿著勺子,跟著他跑。

凡鵬越來越沉默,這讓笛子覺得難堪,認為自己在這裡是太多餘。飯桌上只有李麗不時地讓一下:「笛子,不要客氣!吃菜!」

然後秧秧歪了頭,把玩著手裡的筷子,眼睛里像有個精靈的猴一樣閃亮地看了凡鵬,問:「爸,笛子上學了,學費總得拿了吧。」

笛子驀地紅了臉,低了眼,想說:「不用。」卻並沒有說出來,再看父親並不言語,又覺著些委屈——他對她並不關心了。

好容易吃了飯,看見鄭姐把東西收進廚房,笛子要說走的時候,卻被父親叫住了。

父親拿了一個呼機和一張銀行卡出來,放到茶几上笛子的面前,說:「笛子,你上學了,也不住家裡了,這個呼機帶上,你媽好找你。這些錢是你的生活費,密碼是你的生日,回去交給你媽。」

悲傷和委屈是經不起關注的,笛子一下就讓眼淚流了出來,擋不住。

原來他依舊是疼愛她的,她悲切地想。她低了頭,不敢看他。

瘋跑的二土看到笛子的眼淚,被嚇住了,站在那裡不敢動。

李麗很善解人意地抱了二土進房間,說先拼拼圖,再和笛子姐姐玩。

秧秧柔順地把自己的手搭在笛子的腰上,覺得眼睛濕潤。在秧秧這裡,對父親的情緒始終是複雜的,父親是可恨的背叛者,但父親卻明明也是充滿溫情的長者,秧秧不時地恨他,卻不能不時時地原諒他——在這件事的態度上,秧秧自己也覺得疲累。

笛子卻又突然地覺得悲憤,他欠她的感情似乎多得不能用這一點點來彌補,不能。

父親卻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好好讀書,爭取升本,專科出去很被動的,不好找工作。」

笛子站了起來,並不伸手拿桌面上的東西,她已經不好意思拿他的東西,並且,她要他一直欠著她,他還不完的。秧秧卻胡亂地把東西塞到笛子包里,跟笛子一起走了出去。

出來后,秧秧一直跟著笛子,兩個人手拉手地走,彷彿是拉著以往的記憶,不捨得放手。許久,秧秧低沉地說了一句:「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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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原創大賽二等獎作品:玫瑰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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