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2
「所以,子嘉從六歲起,就失去了父母的陪伴,我外出做工,也無法陪伴她。我們淪落到上街乞討時,她也始終跟在我身後。她年紀雖小,卻比我更早見是人情的冷暖。」
楊清一點了點頭,想起段子嘉在她面前囂張跋扈的樣子。
魯迅先生曾無盡感慨地說過,如果一個人從小康之家墜入困頓,是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的。
大抵如此吧。
遠處似乎隱隱約約有了些光芒。
男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他眯了眯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今日便這樣吧,天倒是暗了下來,你這小宮女再不回去,就要受罰了。」男子笑了笑,卻絲毫沒有擔憂之色,更像是調侃。
楊清一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出門還沒有跟茯苓說,這膽小的丫頭怕是又要急壞了,可千萬不能給朱由檢打小報告啊!
想到這裡,她催促著男子將船划回岸邊,一到岸,她便急著跳下船,跑了幾步又回頭朝著男子招了招手:「下次再來找你玩啊!」
「好!」
男子笑著點了點頭,很是真誠。
待楊清一跑遠,影子再也看不清時,男子身後有一個太監提著燈籠低眉順眼,他輕輕喚了一聲男子:「皇上?」
男子不說話,只是笑容消失了。
「皇上。」太監又喊了一聲,「天色已晚,該回去用膳了,當心餓壞了身子。」
朱由校轉過頭看了那太監一眼:「走吧。」
太監跟在朱由校後邊,兩人往通往乾清宮方向的路走著,漸漸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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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勤宮——
清夜無塵,月光如銀。
楊清一躡手躡腳地從側門溜進宮內,一路上緊張的心稍稍有些放鬆,剛放鬆地呼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卻差點又撞上一堵肉牆。
楊清一低呼一聲,待看清此人面無表情的神色后,她討好般「嘿嘿」笑了兩聲,對方卻一點也不領情,她忐忑地喊道:「王......王爺。」
朱由檢不說話,仍然靜靜看著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釋。
楊清一心中默默哀嚎一聲,臉上卻不敢表露出分毫:「我就是下午覺得有點悶......所以出去轉了轉......」
「後來我忙於自己的事業,一心想有自己的天地,如此便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可是正因為如此,」段如是嘆了口氣,「我疏於對子嘉的管教,更是沒有與她一同度過她成長之路上的困惑。我早出晚歸,她終日只有下人的陪伴,可是下人們又能如何呢?他們只當她是小姐,怎能體會她心中的渴求......」
「而當我察覺時,她的性子就成了今日你看見的樣子。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原來她的霸道蠻橫是她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楊清一不說話,仍然靜靜聽著。
楊清一隻覺得涼爽極了,完全不管茯苓的吃驚。
楊清一越覺得滿意,只覺得這礙人的長裙十分討厭。她靈光一閃,朝茯苓招了招手。「過來。」楊清一笑眯眯地道:「茯苓,你幫我去找些東西唄。我要用。」
茯苓驚疑不定:「什麼?」
「一身中衣——長袖長褲的那種。」楊清一越說越興奮,「對了,還有一把剪刀。」
「姑娘......你想幹什麼啊......」
「哎呀,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她安撫一般幫茯苓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快點哦。」
「......奴婢遵命。」
茯苓正欲推門而出,楊清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突然叫住了她。「等等!」茯苓轉過頭不解地看著她,「不要讓別人知道了,低調些。尤其是王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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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不到,茯苓便拿著一身白色的裡衣和一把剪刀回來了。楊清一拿過東西便把茯苓推出了房門,並且囑咐她沒有吩咐不要進來,不管茯苓眼中「過河拆橋」般的嘟囔。
她低著頭,一邊踢著石子一邊走著,那幾句詩卻始終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
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做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他是在說自己的滿腹才學卻無處可施?楊清一閉了閉眼,歷史很快就會給他一個機會,然而卻是極其糟糕的機會......
做個閑人......不管是現在的信王,還是未來的崇禎帝,都等不到了。如今他看似閑人,實則處處眼線,手中無實權,處處受限制,說難聽了,不過是架子而已。未來他登基,內憂外患,哪裡還能夠讓他悠閑自在?
楊清一心中那股子無能為力再次湧現,她只覺煩躁無比。這麼久以來,她幾乎選擇性遺忘這些歷史,只有到無可迴避之時,才做了決定要離開。
可似乎,她的心中還有著濃濃的依戀......
不該如此的。
這種情緒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茯苓一出去,她便將門關好,美滋滋地把桌子上的東西挪到一邊,將裡衣平鋪在桌上。她將衣服對摺,將袖子捋直,比劃了一番,拿出剪子利落地剪了一刀。她滿意地將衣服放在一邊,將里褲以同樣的方式裁剪。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處女作,高興極了。雖然裁剪出並不平整,不過畢竟是第一次當小裁縫,這樣已經不錯了。
「後來我有心想開導她,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甚至帶她見了由檢。」段如是淡淡笑了笑,「我沒有想到,她的性子竟然在見了由檢之後,能完全收斂,又像是小時候那個乖乖的她了。我便知道,子嘉對由檢一見傾心。」
段如是從回憶中抽身,認真地看著楊清一。「我對子嘉一直心存愧疚,即使知道由檢對她無意,也只好由著她,想著也許哪天由檢願意接受子嘉。那天她當眾與你宣戰,我不好駁了她的面子,得知她氣沖沖地進宮,便也趕緊追來,第一時間通知了由檢。我不好說什麼,可我知道由檢定會幫你。」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那天朱由檢那麼快便來了,原來是因為段如是。
那如果段如是沒有通知他,他還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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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我?」他的口氣很淡,輕飄飄的話語讓楊清一有些不明所以。怨?她何來怪怨?還未來得及回答,卻又聽得他清冷的聲音:「我跟你說了那些話,你便心存愧疚,你對皇兄好,用巧思做模型讓他開心。皇兄誤以為你對他有意,才會有今日這一步。」
「你怨我嗎?」他又問。
楊清一微笑著搖了搖頭,想來他已經知道今日段如是將一切攤開講明,什麼都瞞不過他。「我怎麼能怨你。如若不是你跟我說那些,說不定早就衝撞了皇上,惹來殺身之禍。與『皇恩浩蕩』相比,傻子都不會選擇前者吧。」
「難道你願意?」段寒臉色驟變,「皇上真的要納了清一?」他猛地起身,「他——!」情緒一下子爆發,卻又忽然想到了什麼,話便又塞了回去。他坐了回去,深吸一口氣,問道:「確定嗎?」
朱由檢臉上仍是沒有什麼表情,「自從那一日皇兄見了她之後,我第二天有意試探他的心思,所以便去乾清宮問了安。皇兄看見我,不僅沒有問我為何今日又來問安,只是一個勁地問我她的事情。甚至,把魏忠賢都關在了門外。」
「看得出來,皇兄對她很感興趣。他說他很喜歡她的設計,想讓她一起參與他的木雕。」朱由檢臉色微沉,「你知道的,皇兄對木雕很是熱愛,他的技藝更是很少有人能及。初開始他會找宮裡的師傅請教,可是現在他的技術已經那麼成熟,你覺得他還會再找一個門外漢嗎?」他悲哀地看著段寒,「楊清一那個模型再怎麼好,也只是設計與構思方面,派人畫一張圖就完全可以解決,他為什麼要找一個人,累贅一般呆在他的身邊?」
段寒臉色微青,卻又聽見朱由檢低低的聲音:「我太了解皇兄了。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如若不是我當時故意有些臉色不好,想必他就不是向我『借』這個宮女,而是直接『要』了。」
朱由檢走到書桌前,摸了摸桌子上那張墨跡已經乾涸的紙。筆鋒不穩,字體略顯幼稚,卻偏偏讓人想到主人的風華絕代。
「我還有別路可走嗎?」
從第一個音符從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流淌時,就已經極盡哀厲。
明明是那樣清秀的一張臉,卻偏偏有著那樣一雙嫵媚的眼睛。尤其是在她笑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世界都絢爛了起來,像是漆黑的屋子裡突然有了一束光明。然而當她潸然地對他說「不喜歡」時,那雙楚楚動人的眸子卻也變得那麼刺眼。
想必段寒已經什麼都說了吧?
她拒絕他,是否是因為她已經選擇了他?
他的手不斷撥弄著琴弦,那日與段堯比賽時的那一曲《十面埋伏》,眾人只道是凄涼無比,其實遠比不上她在他琴房彈奏的那一曲。
歌聲比琴聲更為凄婉,人卻比歌詞更要悲傷。那一首曲子,雖然她沒有明說,可是字字珠璣,聲聲哀切,分明都是為他。
難道是他會錯意了嗎?
朱由檢憑著腦海中的記憶繼續彈奏著,他閉上眼睛,一片黑暗之中,似乎又看見那個明媚動人的人在唱著:「.......半城煙沙,隨風而下。手中還有,一縷牽挂。只盼歸田卸甲,還能捧回你沏的茶......」
那樣的眼神,極盡悲憫,怎麼可能是他會錯了意?
雖然她經常躲著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可是他仍然是能感受到她對他的不同的。
他怎麼可能會錯意。
第一次他吻她,雖是因為怒氣,可是他卻感受不到她的抗拒。方才那一吻,更是主動的回應,是深沉的感情被挑起。
「你覺得都是牢籠嗎?對你來說,沒有一點區別?」
楊清一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極為認真。「也許你覺得我嫁給一個人,就是極為幸福的,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別的女子不一樣。」她笑了笑,笑容竟是苦澀萬分,我不想跟那麼多女人共享一個丈夫,我不願整日為了一個人爭風吃醋,我不意終日呆在深閨眼巴巴地望著......」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
一遍又一遍,楊清一的筆不曾停過,桌案上已經堆了不小的一疊了。
如今的她神思太過混亂,她沒有辦法靜下心來,只好用練字的方法強迫自己了。
楊清一嘆口氣,又繼續寫了幾張。忽地又停下來,將手中這一張紙的墨吹乾,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兩個時辰以來,似乎也就這一張能仿個大概的樣子了。
她翻了翻朱由檢送來的《蘭亭集序》的摹本,又看著朱由檢的手稿,選了這一句。起初還在模仿王羲之的字體,練了幾張只覺得太美,又覺得太柔,似乎並不是她的風格。朱由檢的字卻是剛柔並濟,恰到好處。
人常言字如其人,雖然不是說寫字好看的人,人品就一定多麼好,但是至少一個人的行事風格、處世之道,卻全在這橫豎里了。
心中感慨萬分,再回神時,一旁的墨似乎已經幹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竟然又不自覺地聯想到朱由檢這個人了。她甩了甩頭,想要甩去他的影子,低下頭專心研墨。
墨水被她磨得細膩均勻,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卻又記起他們初見不久后,她讓魏忠賢上了心,差點被要去了東廠。朱由檢將她救下,一句撒謊的「小書童」卻當真成了書房的陪讀丫環。被他差使做這個做那個,餓著肚子一個勁地研墨還要被嫌棄......
楊清一嘴角不禁勾起了一個微笑。她的研墨技術就是在那段時間裡練好的呢,也就是那段時間,她見識到了冷冰冰的信王心中的傲嬌。
她淺淺笑著,卻一下子又僵住。
仍然是不自覺地想到他。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話還未完,朱由檢竟大步上前,將楊清一一把摟在懷中。他的力氣很大,她的臉頰貼到他的胸口,被硬邦邦的胸膛撞得微微有些疼。都說女人如水,她這會子終於感受到了剛毅的男子,果然是兩個極端。
「平日里瞧著你也是個玲瓏剔透的人,怎麼一遇到感情的事情就迷糊起來了?」張嫣反問道,「連我一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的事情極為上心。」
「可是,他是因為......」
「你是想說,是因為信王嗎?」張嫣打斷她的話,「正是因為他是信王的朋友,所以,如果他對你無意,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他又怎會如此關心?」
楊清一愣住,張嫣是局外人,她看到的不過是段如是對她的關心,然而細細想來,似乎不止是關心,而是上心。否則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他們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