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6)
炳璋的目光在耿東亮的面前一點一點憂鬱下去。他的憂鬱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炳璋從耿東亮的肩頭撤下雙手,一個人往卧室去。這個過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這四五步之中顯出了龍鍾。讓看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耿東亮望著他,卻聽見虞積藻在身後說話了,「你怎麼能對他說這種話,孩子!」耿東亮側過臉,張了幾下嘴巴,後悔就從胸口泛上來,變成霧,罩在了他的目光上頭。怎麼脫口就把那句話說出來了?
炳璋從卧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隻醬色的俄式煙斗。炳璋從不吸煙的,這隻煙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來的一隻指頭。他坐到沙發中,撫弄著這隻煙斗,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耿東亮知道這隻煙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這隻煙斗是炳璋離開莫斯科的時候娜佳送給他的。娜佳給這隻木質煙鬥起過一個很好的名字,卡魯索之吻。最偉大的男高音,義大利人卡魯索有吸煙這個毛病,天才巨匠們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繪畫中的霉斑,臨摹者時常會把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臨摹下來的。然而不管怎麼說,能得到娜佳的煙斗標誌了一種認可。在一定的範疇裡頭,它代表了出眾與優秀。
炳璋得到了這隻煙斗。然而,這一份光榮對炳璋來說只是一種疼痛。炳璋回國之後沒有成為「遠東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鴨去了。他用美聲吆喝了十五年。這隻煙斗伴隨了炳璋十五年。空煙斗裡頭沒有煙靄,沒有火苗,可是有一處燃燒,閃爍在炳璋的疼處,烤出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讓人心有不甘。
炳璋把煙斗捂在掌心裡頭,盯著耿東亮。他的目光使耿東亮聯想起點燃的煙窩,在夏天的黑夜裡放出猩紅色的光芒,又固執又脆弱,又洶湧又無力,掙扎了幾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終於說話了。炳璋說:「孩子,藝術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許多偶然集中到一塊兒才能成就一個好的藝術家。有一個偶然出了問題就算完了。請原諒我的自私,孩子,讓我來完成你,讓我來享受這份喜悅。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著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當中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不可以厭倦,我的孩子。我這一生一定要把這隻煙斗送出去。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這是讓我活著的全部內容。」
「住到我家裡來,孩子。」虞積藻說。
耿東亮想說「不」,然而沒有勇氣。耿東亮的腦子一陣空,目光裡頭貯滿風。他望著炳璋,失神了,沒頭沒腦地說:「你越來越像我母親了。」炳璋沒有聽懂耿東亮的話,他大聲說:「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