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六章(4)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六章(4)

李總的目光是誠懇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東亮:「我當然不想失去,我越來越喜愛現在的生活了。」

李建國:「問題是你必須改變。」

耿東亮聽完了這句話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後來他變得憂慮了。耿東亮小心地說:「你是說,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李建國:「是。」

耿東亮:「兩年後……不行嗎?」

李建國:「成名要早,同樣,發財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們不會等你——我們等不起。」

耿東亮:「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

李建國:「誰都不可以踩著兩條船。每隻船都有自己的碼頭。」

耿東亮:「沒有機遇我們痛苦,有了機遇我們更痛苦,為什麼?」

李建國:「因為我們都貪婪。」

耿東亮:「……我要是放棄呢?」

李建國:「你會更痛苦。會有的可能性。」

耿東亮:「……不放棄呢?」

李建國:「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這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

耿東亮:「那我為什麼要選擇?」

李建國:「每個人對逃避懲罰都懷有僥倖心理。」

耿東亮:「你利用了這一點……」

李建國:「我喜歡這一點。」

耿東亮:「我現在心裡很亂。我心裡太矛盾了。」

李建國:「這隻不過是現代人的現代性。」

耿東亮:「讓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國:「你什麼時候把退學證明拿來,我們什麼時候簽約。」

耿東亮:「……這是條件?」

李建國:「不是。是次序。」

耿東亮:「我必須退學……是不是……」

李建國:「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他說,「後天就開學了,你必須決定。我只能提醒你一點,不論做出什麼決定,都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但我不會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沉寂了一個暑期的校園又一次燈火輝煌了。同學們都報到了。整個校園呈現出一片熱情喧鬧的景象。耿東亮沒有回到寢室去,他一個人在校園裡遊走,像一個孤魂。而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孤魂,無枝可依。

耿東亮沒有勇氣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只希望能有一種「第三種」力量來編排自己。然而,沒有第三種力量。耿東亮仰起頭,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們不語。它們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姿態閃閃發光。校園裡有許多樹,開學的前夜每一棵樹下都有一對戀人,他們在吻。他們在吮吸。他們在撫摸。他們的呻吟聲痛苦得要了命。耿東亮在遊走。他舉棋不定。一刻兒是報到佔了上風,一刻兒是退學佔了上風。它們是兩隻手,在掰手腕。它們全力以赴,各不相讓而又不知疲倦。最終疼痛下來的是耿東亮。他走進了食堂,食堂里洋溢著一股燠熱的氣味,有一對男女正在黑暗的條凳上拚命。耿東亮剛一坐下來就聽到一種相當詭異的聲音了。耿東亮很自覺,只好離開。他來到圖書館的樓前,玉蘭樹下同樣有那種詭異的聲音。耿東亮連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沒有了。整個夜間耿東亮都在校園裡長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決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國說得不錯,因為我們都貪婪。李建國說得不錯,痛苦就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假設。李建國說得不錯,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著更關鍵,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點風。風在枝頭,枝頭搖擺不定。耿東亮聞到了自己的口腔裡頭發出了一種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東亮眨了幾下眼睛,眼泡似乎腫起來了,多出了一些懸浮物質。而手背和腳面彷彿也腫起來了,整個身體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縛住了。耿東亮累得厲害。露水打濕了他的頭髮。頭髮貼在了額前,撩人,又煩人。這一刻李建國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親也在酣眠。耿東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靜的校園裡無聲地燃燒,全身上下都有一種病態的洶湧。

上帝,你為什麼不說話?

耿東亮躺在了足球場上,他望著天。天空在星星的那邊。

上帝,你讓每個人都長了兩隻眼睛、兩隻鼻孔、兩隻耳朵、兩隻**、兩隻手、兩隻腳、你為什麼讓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種生存道路、一個活法?你為什麼?

非此即彼。是老天對人的殘忍處。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時、此刻。未來是不算數的。未來只是一種幻影。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未來。「今天」是這個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後。誘惑是偉大的,誘惑的源頭越來越成為生活的終極了。

李建國說得對,必須堅決,咬著牙,眼一閉就過去了。

眼一閉「今天」會變得如此現實。

天色已微明,耿東亮選擇了這個早晨。

耿東亮在退學申請交上去一個星期之後被系主任叫到了辦公室。系主任讓人給耿東亮帶去了口信,「讓他來一下。」傳口信的同學就這麼說的,「讓他來一下。」耿東亮進校兩年了,還沒有進過系主任的辦公室呢。耿東亮進門的時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舊報紙。主任的塊頭很大,頭頂謝得厲害,髮際線像英文里大寫的「M」。主任看見耿東亮進來了,大聲說:「怎麼樣?」耿東亮不知道什麼「怎麼樣」,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系主任側過臉,說:「挺好吧?」耿東亮說:「挺好。」主任「哦」了一聲,把手頭的舊報紙碼好。耿東亮站在桌前,有些擔心。系主任一定會挽留他的,和他講一些大道理,告訴他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多麼的不容易,這是一定的。耿東亮不害怕系主任曉之以理,就擔心繫主任動之以情。如果那樣的話,耿東亮說不準就會動搖的。這麼些日子裡頭攢在一起的堅強決心就會被他化解掉了。耿東亮低下了頭,盡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現在的樣子,這一刻他的一雙眼睛一定會是一幅動人的模樣,一隻眼曉之以理,另一隻眼動之以情。過去系裡頭開會的時候系主任全是這樣的。然而系主任沒有。系主任一上來就引用了一句諺語,大聲說:「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你能在外頭有出息,我們當然為你高興。」耿東亮抬起頭,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臉上沒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並沒有苦口婆心的樣子。系主任說:「你能有機會在外面發展,也不容易,我們為你高興。」系主任站起身,走上來摸了摸耿東亮的腦袋,關照說:「學生處來電話了,讓你去一趟,無非是學籍管理上的事,戶口、團組織關係什麼的,你去一趟。」耿東亮愣在那裡,有幾秒鐘,知道系主任沒有和他長談的意思,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謝,慌忙退出來。彷彿一退遲了就會動搖了他的退學決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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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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