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心裡有譜
吳思
在這本書里,我們幾乎可以看到一個村莊所有村民的面目,讀到關於他們命運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群體的夢想,以這些故事為基石,我們還能建立一套堅固的「中國觀」。
新窯子人很窮,他們的一個夢想就是發財。務農不能發財,他們就當兵當出去,考學考出去,買戶口買出去,打工打出去。這些路走不通,或者代價太高,支付不起,那就轉身賣瓜販菜,開車拉腳,養羊種樹。純粹種莊稼的人,無論在別人的心目中,還是在他們自己看來,都不能算作成功者。
我認為他們很正確。設身處地想一想,假如我們辛勞一年,收入依然微薄,我們如何看待自己?我們將編織什麼樣的夢想?
2003年,據新窯子村的黨支書說,該村的人均收入為500元。以當年的市場價計算,新窯子人每天只能吃一斤半玉米面。同樣在這一年,中國城鎮居民的人均收入遠多於這個數字。當然,村支書的數字照例有兩套,我請黑明打聽了,他們報給上邊的數字是1200元,接近陝西省農民的人均收入水平。即使按照這個比較漂亮的數字計算,新窯子人與城裡人的收入也相差很遠。
黑明寫到一戶人家,1998年花錢為兒媳婦買了城鎮戶口,戶口的價格是3500元,等於一個村民好幾年的收入。好幾年的辛勞,這就是新窯子村民與城鎮居民之間的距離。不過,新窯子並不是最底層,這裡距延安只有16里地,各種機會比更偏遠的村莊多,於是綏德縣和安塞縣的兩個外來戶買了新窯子的戶口,分別花了1500和2600多元。按照當地宣稱的收入水平,這段距離意味著幾年的艱苦攀登。
新窯子村民要變成城裡人,常規通道是讀書考學。新窯子出過一個大專生,那是全村人的驕傲。中專比較大眾化,但這段路也要走三年,花費兩萬元,畢業后還未必找得著工作。如此巨大的代價與風險,一般村民應該望而生畏,然而,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寧願背一身債也要供孩子讀書。用他們的話說,這是為了孩子的前程。
還有一條路就是出去打工,每個月可以指望三四百元的工資。這個數字還不到正規城鎮居民人均收入的一半,只能算小半個臨時城裡人,而這也需要信息和門路,需要背井離鄉和更高強度的辛勞,同時還要冒拖欠工資白乾一場的風險。這兩年應該好一些了,在孫志剛案發生之前,如果預測進城打工的風險,恐怕還要進行更多的思考。
我很喜歡黑明這本書,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新窯子很像我們村——我當年插隊的地方。1996年,新窯子有58戶人家;1976年,我當過指導員的那個山區生產隊有57戶。那時我們隊的日值是三毛五分錢,當年新窯子的壯勞力每天也掙三四毛錢。看著黑明拍的照片,隨著他在新窯子走家串戶,我就想到了我們村,想到了我當年熟悉的人家,聽見了他們的笑謔,聞到了燒秫秸和豬食混合的味道。看到新窯子知青的照片,我簡直就像見到了自己。
我們村是我判別真偽的參照系。關於中國歷史和現狀的理論和敘述,關於中國人的種種說法,一旦讓我迷惑了,我就拿來與我們村比較一番。說得靠譜,我就接受;離譜遠了,我就不拿它當真。這個辦法很笨,難免限制人的想像力,也無法幫助我領悟IT之類的高新產業,但可以保證我不脫離常識。我經常犯錯誤,但不至於錯得太離譜。
讀了黑明的這本書,認識了那些有血有肉的農民,我感覺更有底氣了。在他們的經歷中,我對共和國歷史的許多看法得到了有血有肉的印證。他們今日的奮鬥和掙扎,又為我補上了一段參照系中的空缺。作為一個有八億農民同胞的中國人,心裡裝了一個完整的村莊,了解這個村莊與整個社會的基本關係,無論說什麼,做什麼,我都感到心裡塌實。
新窯子正在變化。在如此大規模的擺脫自身處境的努力之中,中國農民必將在未來數十年中左奔右突,直到普遍不安於位的原因消失,新的均衡局面形成。也許這將成為本世紀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變化之一,其結局和影響將大大改變世界的面貌。希望黑明通過他的村莊跟蹤這種變化,讓我們心裡有譜,也讓後人看到一個完整鮮活的故事。
2004年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