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滎川市市長宋惜日50歲的生日宴會一改過去低調的作派,辦得格外的奢華。復古歐式庭院被從荷蘭運來的各式花卉裝點得色彩斑斕,壯麗非凡,明亮寬敞的客廳,也掛上了大大的彩燈,幾個度光大理石柱子,擦得蹭亮。
宋井桐站在角落,斜倪地看著周圍熱鬧的景象。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參加這種宴會,要不是做面,維護他老爸的市長面子,她絕不會出席,她寧願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默默地看她的書,也不願意陪著虛偽的笑臉,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情。
「你怎麼躲到角落來了,趕緊出來。」宋惜日沒等她回話,直接把她拉了出來。「這什麼場合呢,別鬧脾氣。」
為了給外人營造他市長家庭和睦的假象,哪一次她不是全力配合他,忍著對他的厭惡,扮演著乖乖女的形象。她哪裡鬧脾氣了?
她嗤笑,陰里陰氣地不咸不淡的極盡嘲諷,「為了你自己,你還真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一句話瞬間讓他灰下了臉,受挫的問她,「和我說話,你永遠都要用這態度是不是?」
不然呢?她該用什麼態度,用什麼態度去對待一個看著自己妻子躺在病床上,卻還是為了自己所謂的工作,拋下自己妻子的父親。
看著她一如既往毫無動容的表情,宋惜日深深的嘆了口氣,極具耐心的說道,「站在你不遠處的那人,是承源集團的公子哥程向陽,因為程老總身體不適,現在由他兒子代他出席。」
她凜冽地撞進宋惜日的眸子,不避諱地轉動著譏笑。所以呢,他說的這些又與她有什麼相干?
「承源集團對新城規劃有很大的一部分掌控權,我希望你幫幫爸爸。同齡人之間有話聊,戒備心也沒那麼重,不容易防備,更容易達成目的。你幫幫爸爸。」
她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的波動,依舊諷刺地看著他,心中湧起萬般難受。他為了他的工作懇求於她,可她為了她母親、他的妻子而哀求於他時,他又何嘗應允過?呵,他對他的工作還真是有夠盡心竭力的!
在宋惜日以為她又會漠視他時,居然聽到了她的應允。
「我試一試。」她嗤笑,輕而緩的話似跟針刺痛了宋惜日,「爸爸,我是為了媽媽才答應你的。」
他胸口積壓了塊石頭,壓得他呼吸隱隱作痛。可她避開他目光流露出懊悔與心疼時,他眼裡又閃爍著未明的液體,很亮很亮。這於他而言,無疑是今年收到最大的禮物,價值連城,千金不換。
宋惜日拉著她走到一人的身邊,那人一面背光,倨傲的輪廓線條硬朗,年輕卻不屬於本身年紀的孤冷。聽見腳步聲,這人回頭,驚為天人的臉如同上帝精心雕塑般,震撼窒息。
宋惜日上前,那人也迎了過去。「宋伯伯。」他喊了聲,不吭不卑,有著對長輩的尊重。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有如大提琴般的低沉又不缺爽朗,宋井桐應聲看了過去,發現他也在看著她,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她,像看獵物的眼神,讓她特別的不悅。
宋惜日應了他一聲,然後向他介紹起她來。「小女宋井桐。程向陽,小陽。」
「宋井桐!」男人玩味的品味她的名字,不拘的鳳眼上挑,嘴角嘬著笑意,「井桐,『古屋寒窗低,聽幾片、井桐飛墜』,名字真好聽。」他又瞧了她一眼,由衷的讚美起來,「人長得更美。」
宋井桐實在是不喜歡他意味不明的打量,於是連他說的話在她聽來也成了花言巧語。她不甚著心地扯了個笑臉,發自性子的疏離也出來了。
他忽視她的冷淡,一把握住她的手。事發太突然,她嚇得本能地狠狠地甩開,不料他的力道太緊,她沒能甩開,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快點鬆手。
「你真的打算只對我牽著嘴皮子笑一笑而已?」他故意挨得極近,把呼吸噴薄在她臉上。
宋井桐氣惱極了,尤其是他溫熱的指腹還時不時摩擦她的手時,她簡直就要瘋了,恨不得直接把他大卸八塊。可是,一慣冷淡的性子,讓她慣於冷靜對待。
「程先生。」她選了較為尋常的一個詞稱呼他。
他極力地壓抑住他的壞笑,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可以叫我向陽,或者像我朋友一樣,叫我陽子也行。」
「向陽先生,我發現你還真的是……」她停頓了一下,果然,他驚現出如她所料般一臉「你接著說下去啊」的表情,她敷衍地念誦,「玉樹臨風,風流倜儻,風采照人,風趣幽默……」
程向陽被她「背誦式讚揚」逗樂,她趁機抽手,退後一步,像看個傻子一樣看他。
「你這夸人的方式還真有一套,哪天抽空了我得跟你學一學。」
她還沒想好婉言謝絕的話,他已經自顧自地一板拍定。「就這麼說定了。」
「哈哈,還是小陽你有本事!」宋惜日露出會心一笑,欣慰地拍他的肩。「我這女兒啊,性格就是冷淡,我和她商量什麼事,搞了大半天都還沒得到她的反應,想不到你這才一會兒,還能和她聊上了。」
他格外實誠的說了一句,逗得宋惜日接連點頭,表示滿意。
她在旁邊,冷眼地看著他們。
終於該說的說得差不多了,該客套的也都差不多客套得了,宋惜日滋溜一下屁股,找了個理由把她擱下。「小陽啊,我還有一些事就不陪你了,麻煩你幫我陪陪井桐,也代我向你父親問好。」
他應下,待宋惜日走遠一點,便在附近的沙發坐下來,一條長腿懶懶散散地掄在沙發上,佔了一大半的位置。
「你要不要坐下來,站著還挺累人。」他拍了拍沙發靠背,鳳眼一挑,悠然悠然地看著她。
她回以一個白眼,轉身欲走。
程向陽長手一撈,她踉蹌的一下,跌入了他的懷抱。旁邊的人好奇的望了過來,一臉瞭然於心的微笑。
他摟緊不放,眼睛流溢出邪魅的笑,「我說剛剛叫你坐你也不坐,原來是想躺進我懷抱啊!你早一點說嘛,何必欲擒故縱,引起別人的注意呢。」明明就是他自己使壞,可他依舊裝出無辜的樣子,滿口的胡說八道。
忽地她對上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語氣卻是陰冷陰冷的。「你很喜歡玩么?巧了,我也挺好玩的,最喜歡弄刀舞槍,你要不要一起來?」
因為她的話,他玩心大起。一個挺身,摟上她的腰,鉗制住了她,警告般眯起眼笑,「一個女孩兒弄刀舞槍的多危險吶,萬一一個不小心,擦槍走火了可不了得。」
「是么?」她細長的手攀上他的脖子,遠遠地看起來像是撫摸一般,實際上,她的手指甲緩緩的劃過他的肌膚但不會划傷,這,是百分百的威脅。「到底會不會擦槍走火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玩火燒身!」
她笑了笑,淡定地站了起來。
她真的特別恨別人碰她,哪怕只挨她一下,她都忍受不了,更何況他還一次三番地故意挑弄她,她不當面斥喝,不代表她沒有稜角,不代表她會任由他挑弄。
「還挺有個性的。」他看著她的背影,追隨了一路,猶如找到了對盤的獵物興緻勃勃。
「我看你天生找虐!」虞清絕走來,遞給他一杯紅葡萄酒後,向他看的方向望去,然後「呲」了一聲,惋惜地說道,「整一個圈子裡誰不知道,宋大頭的女兒美則美矣,卻是只豹子,冷血、不近人情,你不惹她還好,你一惹她,一口准咬死你。」
然後,他一個回頭,混著一口酒,恐嚇般猙獰著張口道,「骨頭都不吐!」
「幼稚!」程向陽一臉嫌棄地撣了撣噴到他衣服上的小酒漬。
「是,我是幼稚蟲,你是天下無敵穩重王!」虞清絕灌了口酒,不滿地回復反語。心裡嘀咕,切,還好意思說他幼稚!也不看看他自己剛剛在人家姑娘面前胡攪蠻纏那樣,現在反倒裝起成熟穩重來了,有意思嘛他?
程向陽不理會他話里的調侃,問道,「你說的這些我怎麼沒聽過?」
「一個整天只知道泡妞、撒錢,從來不關心政事的人,哪裡有時間關心這些個小事?」他話里滿滿的促狹,分明是藉機挖苦他。
他瞪了一眼,似辯解又似自說自話,「這算哪門子的政事。」
「聽我妹說的!」虞清絕終於有點正行,老老實實的答道。「反正她和咱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也沒啥子關係,這些個話聽過就過了唄,誰還記在心上了。」
「婦女之友!」
「哎!我怎麼就成婦女之友了?」他放下酒杯,追上去。「怎麼著也得混個胞男之福吧?」使眼色一拋,提議,「去『金盞』喝一圈?」
「……」
他低沉的聲音融入夜色,伴隨他的夜生活也剛剛開始,而她虛與委蛇的一晚拉下帷幕。
「桐桐,新城規劃的事,你跟程公子談了沒?」顯然,宋惜日今晚很開心,連跟她說話的語氣也少了平日的嚴肅,親昵了許多。
「沒有。」
「沒說?」他眼睛里的期待暗了下去,語氣中也帶了責備。「新城規劃關乎一整個城市建設,關乎全城百姓的福祉,這麼大的事,你居然連提都不提一下!」
她抬眼,不可思議的笑了,以承源公子哥方才的態度,他以為她談了能成?
笑意激怒了宋惜日。「你怎麼怨我我都不怪你,可是你當時答應我會幫我,你就應該兌現你的承諾。如果你當時並不是有心要幫我,就不要輕易應允,拿大事來什麼開玩笑,當你的出氣筒么?」
她的眼泛著淚光,遲遲不讓它落下來。「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
一句話問倒了他。他太急於求成了,因為一個剛剛成形的項目,他就此責備於她,就此出言否認於她,是他的不對,他承認。可是,要他真正把道歉說出口,又談何容易。
他遲緩的反應,實在是令她寒心,懷裡兜著的小物件更硌得她發疼,發自心底的疼。
她急步上樓,完全不想再去理會樓下的父親對她到底是怎樣看待,而樓下站立著的人,也全然不知該用何種方式去表達自己沉重的感受。誤會就這樣,日積月累,越來越深。而親情,在誤會中,越走越遠!
「李嬸,你上樓一趟吧,我有點事找你。」她按下房間的內線電話,對一向管理家裡大小事務的主管阿姨吩咐。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陣「噠噠」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了。
「水妞兒,這般晚了你怎地還不睡呢?」語氣中絲毫聽不出一絲絲的責怪,反而摻雜著濃濃的關心。
「一會就睡。」她打開抽屜,從裡頭掏出小禮物盒。「李嬸,你幫我把這個送給他吧。」
「他」指的是誰,不用明說,李嬸自己也心知肚明。明裡暗裡,她不知道勸了多少次了,可人家父女之間的事,她也干涉不了多少,全靠他們自個了。所以,她也就只能在中間極力的調合。
李嬸接過小禮物盒,打開,然後又看了她一眼。「先生前陣子還對這東西心心念念著呢,沒想到這會兒讓水妞兒你找來了,先生知道啊,一定樂壞了。」
宋井桐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壓根不指望他看到她送的禮物後會感動,她只是純粹地覺得,他是她的父親,她不能在自己父親生日的時候,她這個唯一的親人都寒了他的心,即使她依舊為當年的事怨恨著他,可是,她也不許。
「先生現在在書房呢,要不還是水妞兒你拿去給先生吧,先生看了一定會很感動的。」
李嬸把小禮物盒塞到她手上,她又給塞了回去。「還是不了,麻煩李嬸您幫我送一趟吧。」
李嬸難為地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那行,交給我吧,妞兒你早點睡啊!」
「嗯。」她點點頭,禮貌地問了句晚安。
其實很久之前,他還沒有當上市長之前,她也有送過他禮物,只是,每一次他都著急忙慌的,說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爸爸收下了,謝謝乖女兒,我還有工作要做,晚飯就不在家裡吃了,你和媽媽一起吃」,然後,留下一臉失望的她,還有,她的母親。
也許,他真的很忙,忙到連一頓晚飯的時間都抽不出來給她們,忙到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他的理想,他的工作。就比如今天,明明是他的生日,他還是在熱鬧過後,選擇投身於他的工作,連一句和她虛寒問暖話都不給她。
他是一個好領導,卻不是一個好父親。
說起今天,她就想起今天那個討厭的人,一副弔兒郎當、鬼話連篇的樣子,真是讓人厭惡極了。她真想不出來,這人除了長得好看了點,家世富裕了點,還有什麼?
不對,按現在社會來說,長得帥,又有錢,已經是他的資本了,他還需要什麼?譬如她,如果她父親不是市長,如果她不是生於這個她一直想逃離的富裕家庭,以她不討喜的性格,恐怕她會一文不值,生活一團糟糕吧。
樓下又傳來細碎的響聲,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她門前才停了下來。
她無比熟悉這聲音,無數次,她聽著這腳步聲在書房悉悉索索的響起。
「桐桐,你睡了嗎?」
她聽到了,卻沒答。
「也許睡了。」宋惜日低聲嘀咕道。
很久,她聽見腳步聲響動,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