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間,星子掛滿夜空,山埡口的樺樹在夜幕下像民間高手剪出的皮影,精美無比,在習習涼風中微微顫動。
人家戶的白熾燈發出昏黃的光,在墨色的山間亮了一片,像天上的星墜落在人間。
燈下,或是專門蒸米飯的香樟木蒸子、或是電飯煲、或是老式的銻鍋,都裝著熱氣騰騰的新米飯,帶著夏日烈陽的香味,肉白色的米粒上偶爾夾雜著絲絲綠色,讓人閉了眼就能想到春季里費心插上的秧苗。
三三兩兩的蛙聲伴著此起彼伏的蟲鳴,大自然的天籟里夾雜著各家各戶的家常話。
「安遠,最近學習怎麼樣?有沒有給我臉上抹鍋煙灰?」老太太癟著嘴。
「外婆,學習好有什麼用?最近到處都是知識無用論。」安遠故意逗她。
老太太很是不服氣:「這什麼歪理!知識就是力量,知識都沒用,什麼有用?」
安遠故作一本正經:「現在的社會,物慾橫流,錢就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尺度。」
「錢是個好東西,」老太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但是死了叫子孫燒去就得了,知識你們以後能給我燒點過去嗎?怕是點都點不著。」
安遠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劉凈書也忍俊不禁:「婆婆,你倒是把知識財產的無形性理解得很透徹。」
「你看,你姐說,知識就是財產。」老太太眉開眼笑,顯然沒怎麼聽懂。
「我的婆婆喲,那是知-識-財-產。」劉凈書拿筷子在桌子上點著。
「是,我知道,知識就是財產。」
「外婆,我心裡,錢沒什麼好的。」安遠接過話。
「哦?」
「姐,你看沈月滿兩兄妹,叫個什麼話!沈月滿他哥倒是有錢,砸了人連歉都不道的,不講禮。」安遠憤憤不平道。
「安遠,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禮儀是各人約束自己的行為的,至於別人,只要不涉及社會公德,對自己講不講禮,也就無所謂了。」劉凈書語重心長地說道。
另一邊,沈緒平的家裡。
「月滿,以後可以不去劉凈書家了。」沈緒平像是自言自語。
「哥,你放心,我會好好跟著她學的。」沈月滿只當他哥使激將法。
「不用去了。」他仍舊堅持,不帶任何玩笑的意思。
沈月滿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沈緒平真實的意思。
「為什麼?」
「不為什麼。老子給你換一個家教。」
她不曉得沈緒平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我不。」
「大娃子,這樣挺好的,還是讓月滿跟著劉凈書吧,人家也沒嫌棄。」
沈老媽開口,帶著懇求的意味,沈緒平也就不好再說話了。
「你龜兒怎麼這麼服劉凈書的管?」沈老媽問道。
「媽也,你以後當著我的面兒少『龜兒』『龜兒』的。本來就改不了,你還一天熏陶我,就更改不了說髒話的習慣。」
「老子也覺得納悶兒,前不久還『劉凈書』、『劉凈書』的叫呢,今天就成了『好姐姐』!」沈緒平癟了一下嘴。「看你龜兒那副矯情做作的樣子。給你喂葯了?」
「懶得理你。」沈月滿埋下頭狠扒一口飯。
「媽,我去過書書姐的律所了,還見過她的朋友,翻了她的相冊。」沈月滿語氣認真。
「她認識的那些人真的,很好。說話做事都,很好。」
沈老爹笑道:「所以你也想做這樣的人是不是?」
沈月滿對著他肯切地點點頭:「我想嫁那樣的人,老子就得先成為那樣的人。」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道理竟這樣被沈月滿用到了婚姻上。
「臟死人了,這麼點大就凈想著嫁人。」沈緒平依舊癟著嘴。
沈月滿回他一個白眼,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很好」的描述太過蒼白,急忙補充道:「反正,書書姐的同事、朋友還有同學,全部都跟沈緒平這種爛人不一樣。」
沈緒平恨恨地把筷子一摔,手順勢拍在桌子上,碗中的湯水都被震撒了出來。他怒目圓睜,狠狠地瞪著沈月滿,沈月滿被嚇得噤若寒蟬。
沈老爹見勢不對,立馬走到他們中間來,兩手搭在沈緒平的肩上:「大娃子,莫生氣,她還小。」
沈緒平把沈老爹的手刨開:「還他媽小?老子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都掙錢養家了!」
「狗啃的,白眼兒狼,黃眼兒狗,這是你哥!」沈老媽用筷子頭打她的手背。
沈緒平冷笑:「沈月滿,你要是嫌老子這個哥,就趁早說,老子還他媽當煩了。」說完就離了桌,三五步走出門,開車走了。
只留得沈月滿淚流滿面,沈老媽和沈老爹也都紅著眼,嘆著氣,垂手坐在飯桌旁,吃得好好的一頓飯,說散就散了。
天色漆黑,他滿腦子都是劉凈書被柿子糊的髒兮兮的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些陰暗,當他想起那張往常乾淨、清爽的臉突然沾滿了橘紅色的柿子時,他心中有種莫名的快感。
「書書姐同事、朋友還有同學,全部都跟沈緒平這種爛人不一樣。」沈月滿的話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心裡迴旋。
他的老漢兒、他的媽媽、沈月滿、建成、安遠,還有小時候的劉凈書,他們的圖像在他的腦海里交替出現,全部都在嘲笑他這個一無是處的「爛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車開回自己的公寓。沈緒平把屋裡能打開的燈全部都打開來,然後癱坐在沙發上,卧室里的燈、客廳里的燈,甚至是廁所里的燈也不放過,吊燈、檯燈、浴燈,無一例外,就差把手電筒打開了,好像這些光能裝滿他的胸懷,驅散他心房裡的黑暗。
錢盈盈百無聊賴地待在沙發上,煩躁地按動著遙控器,站、坐、趴、躺,倒騰來倒騰去,直到時針指向九點,她終於沉不住氣了,拿出手機。
一連給沈緒平打了好幾個,全部都是無人接聽。
她不死心,又翻出沈緒平失約那天建成給她的、沈緒平父母的電話號碼來。
「喂,找哪個?」對方的聲音很是疲憊,似乎無心與她交談。
「阿姨,我找老沈。」
「這一家有兩個姓沈的,你找哪個?」
「我找……」
好像把什麼大事說錯了,沈老媽不等錢盈盈說完,急忙糾正道:「啊,不對,是三個姓沈的。」她特意把「三」字念得重重的。
「我找沈緒平。」
「你是?」沈老媽疑惑的聲音傳來。
錢盈盈瞬間明白了,沈緒平為什麼丟下她就走了,他的家人還不知道她的存在。
「我是他的員工,店裡有點事要和他講。」
「這樣啊。他已經走了好久了,應該回他公寓去了吧。看時間估計到了有半個小時了。」
掛斷電話,錢盈盈放心不下,提了包就往沈緒平的公寓趕去。
他像一隻喪門犬一般頹唐地打開門,她看到他身後滿屋子亮堂堂的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