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他們手拉著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
場,長。
沈緒平買一朵白雲一樣的棉花糖,剛遞到凈書嘴邊又縮回手,自己吃起來。
他也在風箏攤邊上停下,像小孩兒一樣請求她的許可,「買一隻風箏」吧,以後得空了,就去放飛風箏。語畢,兩個人都無言,傷感地從風箏攤邊上離去。
他路過買衣服的小店兒,看見肥大的老年婦女的服裝,取下來在凈書身前比劃:「這個和你好搭!」
還非要凈書套在毛衣外面試一試,凈書無語,穿上身,看著鏡子里滑稽的自己,嗤嗤好笑。
沈緒平卻一定要自己掏錢買下來,接過老闆遞過來的劣質塑料口袋,心滿意足地包起來,扔進背篼里。
又在鞋鋪挑了一雙大大的男士拖鞋:「記得以後都給老子把它擺在鞋墊兒上。」
路過賣竹編的老頭,沈緒平選了兩個筲箕。
「你還缺這個?」
「你公寓里筲箕都沒有一個,老子回回做菜都覺得不順手,但是回回都搞忘給你拿過去。」
好不容易等著人家吃完,坐上比蒼蠅小館更臟幾分的小麵館的桌子,沈緒平卸下滿滿當當的背篼放在桌腳,豪氣地大喊道:「老闆兒,小面,三兩一碗,四兩一碗!」
同一桌子的大媽驚奇而又讚許地看向凈書:「妹兒,你有點厲害喲,孃孃我都只吃得下三兩!」
凈書責怪道:「喂,在外面我不吃三兩的。」
「哪個說你吃三兩?」雖然有些疑惑,但凈書還是鬆了一口氣。
「四兩才是給你點的。」
沈緒平哧溜哧溜吸著麵條,轉眼瞧著凈書的左手輕扶著碗,便把筷子換到自己左手去,拿右手把她的手捉下來,好像害怕丟了似的揣在自己的懷裡。
桌邊的人有的竊笑,有的艷羨,還有的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出了小店,他倆便並肩坐在小葉榕下的條凳上,等著公車的到來。
午間的太陽暖融融的,照得沈緒平手上的凍瘡都開始瘙癢,他伸出手來抓撓。
凈書拿自己的小手按住他:「不要抓,以後會被凈盈嫌棄的。」
沈緒平低下頭,對著她的目光。
「我爸媽都是混廚房的,常年碰冷水,只要一到冬天整個手都是又紅又腫,春天發癢,我爸忍不住,把手撓得稀爛,我那時候就可嫌棄他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第一次,他如此光明正大地、無懼地直視她的眼睛。沈緒平把額頭湊下去,抵著她的額頭,像和三歲的小兒玩著「鬥牛」的遊戲,往前用力。凈書也毫不認輸地與他對頂。
汽車來了,他們倆的身影隨著小葉榕下的一片圍堵混亂消失了。
錢盈盈掛著不甘的淚水一步一步倒回走去。
他們在這裡一起吃麵條,她親眼看見他們低頭耳語、有說有笑,老沈還握住凈書的手。
在這裡,沈緒平把一件又丑又土的衣服塞到凈書的手裡。
他也在風箏攤面前對著她撒嬌。
他們還在這裡共享一支棉花糖。
……
走出場鎮,邁上公路。沈緒平和凈書手牽手朝她走來,可是卻原地踏步似的,永遠都在她面前。
他們的嬉戲,他們的打鬧,他們在水田邊捉蝌蚪景像在她的腦海里交替浮現,揮之不去。
什麼都是假的!
書書姐的退讓是假的,沈緒平對凈盈片刻偽裝的好也是假的!整個世界都是一個容不下她的幻境!
錢盈盈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只是同時失去了兩個人,卻崩塌了半邊天。
公共汽車上,兩個人打鬧玩笑個不停。
「唱首歌來聽吧。」沈緒平把她鬢間的碎發拂到耳後去。
「你想聽什麼歌?」
「你隨便唱。」
她想想,頭靠著車窗,側臉向窗外,唱出彷彿輕鬆歡快的調子來:
inalittlewhilefromnow
ifi-mnotfeelinganylesssour
ipromisemyself,totreatmyself
andvisitanearbytower
andclimbingtothetop
willthrowmyselfoff
inaneffortto,makeitcleartowho
everwhatit-slikewhenyou-reshattered
leftstandinginthelurch,atachurch
wherepeoplesaying,mygod
that-stough,shestoodhimup
nopointinusremaining
wemayaswellgohome
asididonmyown
aloneagain,naturally
tothinkthatonlyyesterday
iwascheerful,brightandgay
lookingforwardto,wellwhowouldn-tdo
theroleiwasabouttoplay
butasiftoknockmedown,realitycamearound
andwithoutsomuch,asameretouch
cutmeintolittlepieces
leavingmetodoubt,talkabout
godandhismercy
thoughifhereallydoesexist
whydidhedesertme
inmyhourofneed,itrulyamindeed
aloneagain,naturally
itseemstomethattherearemorehearts
brokenintheworld,thatcan-tbemended
leftunattended
whatdowedo?whatdowedo?
aloneagain,naturally
lookingbackovertheyears
whateverelsethatappears
iremembericriedwhenmyfatherdied
neverwishingtohidethetears
andat65yearsold,mymothergodresthersoul
couldn-tunderstand,whytheonlyman
shehadeverlovedhadbeentaken
leavinghertostart,withaheart
sobadlybroken
despiteencouragementfromme
nowordswereeverspoken
andwhenshepassedaway
aloneagain,naturally
aloneagain,naturally
車裡的人紛紛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眼光,不過倒不會有人嫌棄她們的吵鬧、不文明。
沈緒平從來沒像這樣恨過自己的無知,他聽不懂她的歌,只能盯著她傻傻地笑。
「這是什麼歌?」
「aloneagain,naturally.」
他本還想繼續問下去,為什麼唱這樣歡快的歌,歌詞是什麼意思,可是終究還是失了勇氣。
「我也給你唱一首。」
於是他開始唱起自己最喜歡、最拿手的《小蘋果》來: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
凈書當然不懂得沈緒平為什麼會對這首歌充滿執念。出人意料的是,車上不少人受了感染也跟著哼唱起來,凈書只覺得一車都是翻滾搖擺的蘋果,又好氣又好笑,想著自己剛剛唱的那首略帶傷感的歌曲,倒覺得是自己不合時宜。
汽車搖了一路,小蘋果滾落一路,歡歌笑語一路。
「兩口子年輕就是不一樣,坐個車都這麼歡快。」旁邊的中年婦女嫌棄地瞥一眼自己的丈夫,不無羨慕地說道。
沈緒平腦袋裡的弦突然被撥響。
「我們不是兩口子。」
「哦,哦,還是男女朋友,難怪、難怪!」
凈書遲疑了一陣,最後還是慢吞吞地吐出這句話來:「我們也不是男女朋友。」
那中年婦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當沒聽見,轉過頭去埋汰坐在她身邊的丈夫。她丈夫卻感興趣,追問道:「那他是你哪個喲?」
凈書一陣尷尬,帶著些小小的落寞。沈緒平扣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受著自己胸腔里仍然跳動的心臟。「棒棒!」
說完,又自顧自地唱起歌來,由著滿車的人與他應和。
凈書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補一補昨晚的瞌睡。沈緒平一邊唱著那歡快的歌曲,感受著窗外流走的和風煦日,身體隨著車子搖晃,人卻恍惚起來,不知不覺間眉頭擰起來,像包子的皺褶。
他願意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這一刻時間的凝滯!
車停了,他沒有動身,臉蹭在凈書的頭髮上,凈書也像沒有任何察覺似的,彷彿有在熟睡,只是熟睡中的凈書睫毛微微翕動著。
「弟娃兒,終點站了喲!」乘務員大媽坐在車門旁,賣票的紅盒子放在膝蓋上,兩手整理著盒子里皺皺巴巴的紙票。
他抬一抬肩膀:「書書妹兒,下車了。」
「我很久沒有捉過蝌蚪,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趕過一次場,很久沒有在公車上唱歌,很久沒有在老家和高新區之間坐著公共汽車往返……」凈書彷彿省略了好多隱藏的「好久沒有做過」。
沈緒平在小區里弓腰背著背篼前進,顯得有些怪異,不少買菜回家的老人見了,頓時有些盈淚,剛下班的年輕人投來好奇的目光。
他聽著凈書的一連串「好久沒有做過」,一言不發,直到她終於說完。
「這些都是小時候才會做過的事。我幾乎都要忘記自己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開心嗎?」
凈書不答話,只顧著埋頭走路。
他把幫凈書把東西送上樓,沒有乞求更多,凈書卻主動送他下了樓。
「怎麼?還捨不得了?你那天做安排的時候不是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嗎?」
「把我作為你的過去忘記,盈盈是你的現在,凈盈是未來。珍惜你的現在,把握你的未來。」
「好。」
兩個人都調轉方向,走兩步,卻又同時回望彼此。凈書臉上掛著鼓勵、安慰甚至有些感激的笑容,眼裡有閃爍的亮光。
他倒轉回去,把她擁入懷中,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
「走吧。」她把那抹紅色解下來,拴在他的脖子上。「其實,你不用裝得對我這麼留戀,你還留著她送給你的圍脖……」
兩人分開,再度走向不同的方向。
凈書一邊走一邊笑,把手在腹前抱緊了,呢喃道:「aloneagain,naturally.」
沈緒平心有不甘,又一次回頭:「書書妹兒,你還記不記得……」
樓道口空空如也,唯有一陣風打著旋兒吹過。沈緒平聽到「咔擦」一聲響,好像碗打破在地上,散落一地的碎片。可能是誰的夢碎了。
「你還來幹什麼?我們還有什麼可談的?」
「書書妹兒,你不要像這樣懲罰老子。」
「今天你休假,老子本來打算和你去趕場的。」
「你想多了。」
「書書妹兒,就一天,就一天好不好?」
「你什麼意思?」
「老子本來是想來纏你的,但是早上來的路上我抱了凈盈,老子服從你的安排。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她的童年像我一樣難過。書書妹兒,今天最後一天,回去老子就去做親子鑒定,你等老子。」
「但是,書書妹兒,對不起。凈盈,十有八九,是我的孩子。」
圍脖圈在脖頸上,絲毫不能讓他感到暖意,反而像一條冰冷的蛇,纏得他喘不過氣來,夕陽的餘燼也再不能發出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