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2)
老宮女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靜的老人家,當時怕有60歲了,也許還多一點。雖然是雞皮鶴髮,但長眉細目,面龐上還保留幾分清秀。牙齒好。她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風度。言談行動,從容而不失於遲滯,端莊而不失於造作,用現代話講叫「有派」。「有派」並不是美而是規範。特別看到她和人行見面禮,兩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滿人老太太要莊重得多,更不用說那些漢民小腳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別無奇處,但頭不晃,膀不搖,平隱安詳,坐在那裡,手腳從不做無意識的動作。大概這是長期宮廷生活訓練出來的吧。
老宮女的衣著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滿族老婦人一樣,圓髻挽在頂心,一根銀簪外別無裝飾。耳朵上一副耳環,卻是黃的,我想總不會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過膝的長不長、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藍兩色;褲子永遠是黑的,扎著褲腿,腿帶卻是絲的;白襪青鞋,襪子是漂白細布做的,圓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製。長夏無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門口,戴上花鏡作襪底。房東太太曾展示過一雙老宮女的襪底給同院婦女看,引來一片嘖嘖之聲,都說:「喲,這麼大歲數,還能做出這麼細緻的活兒,真是的!」活兒如何,我未曾看到,從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諛詞。房東太太誇耀地說:「說句糙話兒,這叫『寡婦生兒,有老底兒』。你們哪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活計,嘖嘖,那才叫絕。說到歸齊,人家年輕時做活兒那叫活兒,可不,怎麼細緻怎麼做,你當像現時下縫窮哪!」於是又引出一片慨嘆:「可不」!「敢情」。「是這話」。
老宮女穿著儘管寒素,但很整潔,我不記得她穿過打補綻的衣服。不能說老宮女有潔癖,但好乾凈是真的。她那兩位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總是乾乾淨淨,冬天就難說了。起早摸黑,躉菜賣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襖,棉袍子是沒法常拆洗的。就這樣,一進家門,就得脫下來。老宮女早就給備下熱水招呼著洗涮,同時還夾雜著訓斥。這兩弟兄也許是揮霍光了姐姐的財產而羞慚吧,也許是為和威所懾,對老宮女確實是畢恭畢敬的。熱天兩兄弟在院子里坐著喝茶,聞鼻煙,大大咧咧的,一見老宮女從外面回來,立刻垂手站起來打個招呼。老宮女卻連眼角餘光也不屑一掃,昂然而過。若是站住說話,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訓誡。兩兄弟回答是恭謹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宮女的接觸是房東太太給介紹的。我這個人不太會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邊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幹凈也燙不平,也不願皺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東太太看到眼裡,就想為老宮女攬這活兒。她告訴我:「外邊洗衣服,鹼水泡,粗刷子刷,頂費衣裳。您別再拿出去洗了,又費錢又糟塌東西,讓姥爺給您洗吧。老太太手輕又仔細,洗得又乾淨又不毀衣裳。再說也不讓您多破費。」我已習慣了這位「保護人」指令性的建議,自然照辦。於是答應了。但她有附加條件:「可有一節,人家雖說老了,究竟是個姑娘,你們大老爺們的貼身衣裳也別拿給人家,那東西髒的可不一樣兒。」這個叮囑,倒把我這個「大老爺們」弄了個大紅臉。忙說:「不、不。」她倒笑了:「按說也沒甚麼,可到底……」我連忙攔住她:「知道、知道。」從那以後,我的長衫、褲褂、床單等等就交給老宮女代勞了。我按洗衣店的價錢付酬。老宮女衣服洗得凈、疊得平,有時還綴上點針線。當時物價飛漲,日用品缺乏,不待房東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隨時調整著報酬。有時碰到「日光皂」,也買一條奉贈。老宮女總是極口稱謝,然而眼神中總帶有幾分無可奈何的凄惶——似乎覺得喪失了點尊嚴。
老宮女的自尊和矜持很顯見:少言寡語,很少在院子里和別的婦女閑聊,更不用說登門串戶了。別人以為她架子大,其實這是身份財產驟跌之後的一種失落心態——自尊中融合著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於現在的處境,又無法自拔,於是只好退縮。這不是凌人,而是避人。這種抑壓的精神,一旦受到傷害而爆發的時候,是很驚人的。我曾看到過一次她大發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對夫婦吵架。那家男的是個汽車修理工,滿身油污。有兩個孩子,小的很討人愛,大的很討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頭凈臉,可孩子們都臟乎乎的。這位女人,愛串門,喜打牌,也且溺賭。上了牌桌就不肯下來。男的回來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買點窩頭貼餅子熬一鍋菜湯,干啃鹹菜了事。她們打牌只能借房東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裡能放下一張牌桌,而且她還有牌。房東太太有時也湊上一角,如果有別人來,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點小頭,八圈下來也能有幾毛錢。工人太太是熱心組織者,給房東太太也帶來點收益,所以房東太太雖然不喜她那討嫌的小子,對她卻總是敷敷衍衍,指著孩子大嬸長大嬸短地稱呼著。老宮女和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交往最少。她愛整潔,當然不喜歡胡踢騰的臟小子,但隱忍的時候多,最多也不過和顏悅色地把孩子從自己門口哄走。這次爭吵的起因不清,我從外面回來時,已經不可開交了。老宮女在院子里吵罵,工人太太在屋子裡還口,大概是關礙著房東太太吧,還口時不如和別人吵架那麼潑,那麼臟,工人則笑眯眯在門口給太太幫腔。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笑臉吵架的男人,顯得那麼陰、損、壞,那麼逗氣,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戲弄這位老人。老宮女枯瘦的臉煞白,身子顫抖,聲音倒不低:「我,捧過龍庭,抱過玉柱,伺候過老佛爺。你算什麼東西!我腳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頂還高三尺!你算什麼?你、你……」工人太太的還口聲高但無味,這位修理工卻笑眯眯地:「說了半天,你只是個奴才,明白嗎?老太太,奴才!……」「奴才怎麼啦,在老佛爺跟前,親王貝勒也是奴才,怎麼啦,奴才!在我這奴才站著的地方,也沒有你——連你們祖墳里的站著的地方。」老宮女站也站不穩了,哆哆嗦嗦地手指著修理工。「得了您哪!這奴才當得還挺榮耀不是?我們家墳里還真沒埋過奴才!」修理工仍然那麼陰陽怪氣。院子里看的、勸的、拉的亂成一團。「幹麼呀!」一聲清叱,房東太太挑開門帘出來了。「大清早的都怎麼啦?嫌不夠熱鬧不是?」話似乎是對吵架雙方而發,可眼睛卻瞄著工人。「哪位嫌我這兒住著不順心,搬哪!再說,他大叔,什麼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國的時候,全國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們家沒住在法蘭西吧!幹麼捅人心窩子說話,你不覺得傷眾嗎?眼下民國了,奴才是下三濫。我問問您,拿人錢,聽人管,吃著誰,順著誰,你在你的東家跟前不能說是主子吧?不照樣聽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兒去啦。」修理工悶了口,老宮女也被扶回南屋。房東太太作了總結髮言:「我說呀,大夥住到一塊堆算是有緣,誰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讓著點。不痛快的事夠多了,還想找?大夥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於是大家紛紛贊同:「對,對!」「是這麼個理兒。」「咳,怪不怪,越窮火兒越大。」房東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麼,大家都忙自個兒的去吧!」說著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還關照我一聲:「您回來啦,有封信,我擱您桌兒上了。——瞧這份亂,真是的。」說著搖了搖頭。我答應著也回到自己的屋裡,但心緒很不平靜。這位不幸的老人啊!這位進退失據、矛盾著、痛苦著的老人啊,這究竟是誰造成的?這個歷史的棄兒,承擔多重的苦難,她把一生殉給了老佛爺,殉給了兩個寄生蟲,但她只有痛苦而沒悔恨,也許夢裡的溫馨可以使她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