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三:憶廣島王錫?
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前夕,我曾有一次短暫的廣島之行。我的同窗摯友欣翔君正在日本任教,他為了解決「終身大事」,不得不回祖國老家河南與生母談判。他要我幫忙,去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給他代課,時間最長一年,短則一個學期。恰巧那時我是個「待業青年」。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一咬牙一跺腳,去!
來到廣島,想不到的景象呈現在眼前,空蕩蕩的大馬路上,車稀人疏,商店大都上著板(不營業),頗似我國的大年初一(春節)。更奇怪的是,很少看見個男人,過往行人儘是女的。我心中暗忖「女兒國」?
我住在學校附近的尚志會館,那是一所私人開設的小旅館。老闆是位八旬開外的聾老頭,矮個駝背,兩隻眼已失明,當過兵。問他到過中國嗎?腦袋立刻搖得像撥郎鼓。後來聽人說他在朝鮮呆過好幾年。
旅店的主持人是老闆的寡婦女兒,30來歲,乾淨利落,淡淡的梳妝,臉上總帶著笑容,遇見人就鞠深躬問好。她是旅館的頂樑柱,一切活兒都由她干:做飯、燒水、打掃衛生。旅館中幾十口人的一日三餐由她親手烹制,每晚的一池子洗澡水(約半間屋子大),由她燒熱。還要在房前屋后窄小的庭院中栽花種菜。旅館里養著幾隻純種來亨雞,鮮紅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下蛋不叫喚,放雞是老頭的專職工作,用繩子拴住雞腿,他每天去郊外放雞。
清晨我去學校上課,只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放著一小堆蔬菜,有時是幾個土豆子,有時是數根白蘿蔔,有時是一把我叫不上名的綠葉菜。每隔五六天還分大米,是一種極粗的機米,據說每人每日定量二合三(「合」念ge,約計中國半市斤左右)。這是當時廣島的「配給」制度。居民都吃一樣的飯菜。拿錢買不出東西,錢沒有用。此外燃料也配給,一日三餐不能都吃熱飯,每天至少吃一頓冷飯。我住旅館,中午不用去飯廳,老闆的女兒端著一大托盤挨屋送飯。每人四個冷飯糰,像中國的艾窩窩的形狀,略小,沒有餡,內有一個酸梅,有時飯糰外面裹一層紫菜。至於早晚飯都到飯廳去吃,大長桌子擺著一份份的小托盤。每份有一小碗米飯、一碗大醬湯、一碟菜。這點東西裝進肚裡,誰也沒有「飽」的感覺。所以那時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餓」。
留學生大都比我小几歲,在日本呆的時間卻比我長,他們不像我人地生疏兩眼漆黑,常陪我出去玩,實際上是找「吃兒」。他們沒領我去參觀廣島的名勝古迹,而是找飯館。發現哪兒掛出「只今準備中」的小木牌,立刻排隊。他們都很在行,我得到他們的很大幫助。在飯館門前排半天隊,賣黑麵條,一種由海藻製成的代用品,很不好吃。大家都很失望。
在廣島最滑稽的一件事,至今令我難忘,就是高八層樓的「福屋」百貨公司幾乎近於完全停業狀態,僅在一樓賣些很少有人光顧的東西,如草編帽子、絲麻腰帶、木製拖鞋等。但是,「福屋」百貨公司卻賣粥(魚生粥)。清清冷冷的大樓,只要一賣粥,就立刻招徠千百名顧客,頓時熱鬧起來,排隊的人從一層樓排到八層樓,再從八層樓排回一層樓。我是排過隊喝過粥的,而且不止一次,因為肚皮需要。
學校里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少,都「勤勞奉侍」(就是當軍人去打仗)去了。學校停課關門。我在異國又失業了,當然應該馬上回國,但談何容易!正在急不可奈的時候,母親生病,打來一個加急電報,媽救了我。回國前一些日本友人和留學生還托我給帶東西呢。
就在第一顆原子彈降落在廣島之前,我安然無恙地回到祖國。親朋好友都唏噓不止,說我命大,命好,真是撿了一條命。
(原載1955年1月6日《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