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憶中的單純

第十章 回憶中的單純

他們帶來消息時,他剛從學校回來。管家原先執意要找人代替他過去,但被他謝絕了。和小隴見面,我必須自己去。但副作用也很明顯:回來的時候,他的雙腿軟得像水,賈科允立刻衝過來將他扶起,他幾乎是癱在管家的手上被推回了沙發,在那之後輪椅像是某種詛咒般被管家鎖了起來。但很快又要用了吧,時局至今,他也不得不站到檯面上來了。

這是個陰冷的中午,庭院和天空一般灰黑,孩子們沒有出去玩。原本我還想再看看他們玩耍的樣子呢……戰爭來到,誰都再沒機會如孩童般輕鬆了吧。他想,陷在沙發里,痛風讓他成了這副模樣。不錯,他曾經很偉大,現在卻連用睡袍遮掩臟污的內衣都做不到。他嘆了口氣,他越來越想念自己作為孩子時擁有的那般活力了——就和每天都會到庭院里玩的那些孩子們一樣。但今天沒來。

那些孩子們,是他從開發局搬到這幢別墅的路上收養的流浪兒。潘多拉帶來的殘局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但仍然沒有完全回到更早更美好的那段時光。戰爭讓人們家破人亡,那些孩子便是在戰爭中失去雙親的可憐人們。他讓賈科允把他們收養了起來,給他們擦洗身子,讓他們住在後院。為此他雇了一群保姆,但那些人都和自己沒什麼交集,平時也總是留在後院。我已經幾個月沒見到他們了吧。他更關心的是那些孩子。每個人都曾是孩子。即便是潘多拉也不例外。

小隴也曾是孩子……可是一轉眼,他都已經這麼大了。穆宮隱坐在沙發上,他的腦袋沉甸甸的,彷彿馬上就要墜落,但酸痛讓他抬不起手臂,哪怕用手撐住腦袋都做不到。還有小楠……他們兩個,一個年幼時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另一個自小被他送到中國學習。而他如今也待在這片土地上。但在這裡,我沒有家。他真正的家在美國,那裡有家,卻也充斥著他想忘卻的回憶。

他現在看著空蕩蕩的庭院,好像盯著那裡看疼痛就能減輕,就能回到過去。他確實看見了一些東西……但他確信那是自己的幻覺。他看見小隴和小楠在庭院中歡笑嬉戲。在他真正的家,那裡的後院比這裡小一些,但溫馨四溢。世界很遼闊,他告訴自己。但如今,兩個孩子都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邊。他與小隴一年也只見兩三次——加上今天上午的那次的話就是四次——而且全都是工作上的見面。他真的好像孩子抽出空來陪陪他啊……哪怕只有五分鐘也好,純粹屬於私人的時間,沒有工作上的應酬,不是領導與部下,而是父親和兒子。但他等不到,他一直在等待這一點的到來。

看到自己日益惡劣的身體狀況后,穆宮隴表示了一定的關心——但他給予我的關心還沒賈科允的多。管家此時正在廚房裡忙碌。他可以一直從中午忙到晚上,給我做飯,如果卧室里沒有東西要收拾的話。可惜他現在的狀態總是會把自己的卧室弄得一團糟,都需要管家來收拾。如果他也會感覺勞累的話,那麼從沒有在我面前表露出來。

「身體好點了吧?」小隴問這句話竟然讓穆宮隱感覺到了難以置信的寬慰。他很想點點頭,然而事實總是那麼殘酷。他選擇了不回答,將話題轉移到了另一個方面:「你們學校里有一個叫銀夏的老師,是吧?」

小隴點點頭,「教語文和國學的。」他補充道。

「那就是了。」穆宮隱總覺得小隴辦公室沙發的墊子枕得他很不舒服,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不想讓小隴擔心自己——靠墊這種柔軟的東西,現在也硌得他背部生疼。他又不敢調整坐姿,因為那樣會扯動更大一片區域的疼痛。該死,我身上就沒有一塊地是不痛的嗎?「最近把他看緊點。」

「他怎麼了?」小隴十分不安。我都沒有扭,他倒是把他那屁股在這張該死的沙發上扭來扭去了。「他最近剛剛跟我請假,然後我也批准了……」

「那就收回批准。」穆宮隱簡單地說,「然後把他拉回來,看緊他。他可能影響到了我們的計劃——這麼說吧,他的存在對我們很不利。」

「那還要讓他繼續留在這裡嗎?要不要我找個茬子把他給弄走。」

你還這麼年輕,為什麼心機會那麼重呢?在他所接觸的人中,平淡天真的除了那些孩子就沒幾個人是這樣。而他接觸到的最有心計的便是霜雪部落的牙狐。他打了個哆嗦——但不是因為牙狐,而是兒子。他不是當年那個在流水花園中和小楠嬉戲的穆宮隴。校長室朝南,此刻卻陰冷透風,處處暗影。穆宮隴立刻遞給他一杯啤酒,並將空調開了開來。機械帶來的煙霧比暖氣還多,熏得穆宮隱轉過頭去。窗外,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學生走在教學樓外。門房那裡有兩個身影,穆宮隱只消一眼便看出那是兩個亞魔。這群生物除了幾個特別畸形的,本來就和人類長得差不多,混在人群中基本看不出來。他能這麼快地就認出那是亞魔,估計是因為他和這群傢伙相處得久了吧。亞魔的營地中濕冷不堪,那裡還是原始的社會。即便在最溫暖的爐火旁也讓人直發抖,是因為空氣中那蓋過火焰的冰冷氣氛啊。

半秒后,穆宮隱意識到了亞魔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再半秒后,他發現了其中的疑點:不,冬韻不會這麼做,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和我保證過了之後就絕對不會違背我的命令。但誰又說得准呢?每個人都在變,他之前不也還以為小隴是個六歲孩童嗎?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會相信是冬韻派出了亞魔來取銀夏的項上人頭。那麼會是誰呢?鬼攸嗎……?沒有亞魔敢于越過上層直接行動,無論是士兵還是首領,無一例外都沒那膽子。起碼現在沒那膽子。

「父親?」小隴帶著疑雲打量著他。在疑惑下,穆宮隱看見他的眼睛茫然無措,充滿恐懼。是對於剛才自己說的話嗎?還是——對我的?他回過神來,「不,不要那麼做,不要殺他。」

「我沒說要殺他。」穆宮隴解釋道,語帶驚惶,「我只是說把他趕走……父親,爸爸,您有事嗎?」他將自己的恐懼壓得很深,但穆宮隱是熟知恐懼之人。因為我親身參與了那場戰爭。「您有事嗎?」他重複,語調平板,只有四個字,然而剎那間彷彿連沙發都戰慄起來。

「不……我沒事,我很好。」穆宮隱說,安慰孩子,我他媽也都快相信自己的這句話了。「聽我說,小隴,我們絕對不能動殺心,否則就再也回不了頭——我們是在自保,知道嗎?絕對不能主動去做傷害別人的事情,絕對不能。」

「我——我沒有,本來就沒有——我只是——」

「那敢情好。」穆宮隱斷開語句,又扭頭向窗外看去:兩名亞魔被保安放了進來。校長的傑作。沒有小隴的允許,保安不會放這種怪物進學校,亞魔也有自知之明;而現在穆宮隴竟然將自己和亞魔的關係處得這麼好。它們不是人啊!

「總之,看緊銀夏——我只要你這麼做,不要做任何出格的舉動——而我也不想再發現他又干擾到了我的行動。」他努力從沙發上站起來,但很可憐的沒有成功。痛風的腿承受不了如此的重量,立刻塌了下去。小隴立刻放下啤酒沖了過來,扶起他的父親。「不要傷害他。」父親喃喃道。他擠出的每個字中都蘊涵著苦痛,可這是世界的法則:人必須為生存而鬥爭。「不要傷害任何人。」他在兒子的幫助下踉蹌著站起來。

他忘記自己是如何回到別墅中的了。那過程想必是很痛苦的吧,而人人都應該忘記痛苦的事物。而他的過去恰恰十分痛苦。那個年輕力壯的他已經不復存在,如今他身影消瘦蒼白,顫抖不休,卻比出來這片土地時睿智多了。冰冷的風環住他,擁抱他,穿透他軟弱的血肉,刺痛他的骨骼。

他在骨骼與痛風中找到了答案,未來的路清楚明白地擺在眼前。無論是小隴的校長室,還是這個並非他家的別墅都如此凄冷,當他顫顫巍巍地癱倒在沙發上時,全身都在冒氣,然而他心中燃燒著熊熊烈火。他甚至都以為自己要在須臾間進入夢鄉,連刺耳的門鈴聲也沒能吵醒他。

但他還是清醒了過來。他忍著劇痛在沙發上坐直了身軀,管家已經將門打開,放人進來。來人是冬韻,身邊跟了一個形容醜陋的侏儒……是鬼攸。並非穆宮隱不喜歡亞魔——實際上他對它們一點感覺都沒有——但鬼攸那樣的外貌實在無法惹人喜歡。在看到鬼攸的那一刻穆宮隱就明白了,這次談話的主要人員是鬼攸而並非冬韻。恐怕冬韻只是跟著來以防萬一的吧,畢竟人人都不信任亞魔,何況鬼攸又長了一張不讓人信任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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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呼聲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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