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後」的善與惡(譯 序)(3)
而村上本人也早已透露了這方面的信息。他在2002年一次接受採訪當中談及寫完《海邊的卡夫卡》之後的打算時說:「往下我想在小說中寫的還是關於惡的,想從各個角度去思考惡的表現和形態……下回我想寫既是象徵性的又有細部現實感那樣的惡。歸根結底,惡這個東西並非獨立存在的,而是同卑鄙、怯懦、想像力匱乏等質素聯繫在一起的。」(《村上春樹編:少年卡夫卡》,新潮社2003年6月版)
村上春樹為什麼要把「惡」安排為流經作品的一條幹流呢?為什麼對「惡」的發掘如此執著呢?我想首先是因為創作本身的需要。他在《海邊的卡夫卡》出版后不久接受採訪時說:「關於惡我始終都在思考。我認為,為了使我的小說具有縱深感和外延性,惡這個東西恐怕還是不可缺少的。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描寫惡。」他認為寫小說是為了尋求同他人之間的Sympathy(同情)的呼應性或靈魂的呼應性,「為此就必須深入真正黑暗的場所、深入自己身上真正惡的部分,否則產生不了那種共振。即使能夠進入黑暗之中,而若在不深不淺的地方適可而止,也還是很難引起人們的共振的——我想我是在這個意義上認真構思惡的」。(《村上春樹談〈海邊的卡夫卡〉》,見《文學界》雜誌2003年4月號)村上不止一次地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自己心目中形式最理想的小說」(其次是《群魔》),他就是想寫這種包括惡在內的具有多重視點的「綜合小說」。眾所周知,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部作品在窺測、發掘和剖析人性內涵方面可謂出類拔萃之作。
其次一個原因,在於村上對日本的歷史和現狀的思考和憂慮,以及由此產生的責任感。他在1995年11月與著名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對談中,一再強調日本戰後「儘管進行了許許多多重建,但本質上絲毫沒有改變」,沒有對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清算,沒有將那場暴力相對化,而採取了一種「曖昧」以至「狡猾」和「偽善」的態度,因而他對日本日後的走向懷有深刻的危機感,並且是從二十九歲開始寫小說以來就懷有的。但在「冷戰和經濟起飛時期,畢竟有一個社會框架,社會中還存在類似自然治癒力那樣的東西,而現在自然治癒力正在社會混沌狀態中搖晃和衰弱,frustration(失望)日益加深,所以才會發生奧姆真理教事件」。(前引《文學界》)這使他愈發覺得日本在短時間內就可能出現相當大的變化,可能發生什麼甚至已經在發生了,這也促使他放棄了以前的detachment(不介入),開始深入思考commitment(介入)這一問題。而如果要commitment,就勢必把筆鋒指向「惡」——歷史的惡、現實的惡、絕對的惡、相對的惡,以至超越善惡的惡。「尋找與社會上通行的善惡等基準和規範不同的線路,是村上作品重要的motif(主題)」。(森達也《對二元論社會的反抗》,《朝日新聞》2004年11月12日)應該說,這一主題在《天黑以後》中得到了相當充分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