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斜陽」(1)
信子去世之後,周作人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雖然稍覺寂寞,惟老僧似的枯寂生活或於我也適宜。擬俟稍靜定后可以多做點翻譯工作也。」轉引自《書林》1981年6期思衡:《周作人的晚年》。在信子逝世一個多月以後,周作人心情稍有平復,即開始著手翻譯希臘作家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集》。據周作人介紹,路吉阿諾斯(Lukianos)生於公元2世紀初,做了許多對話體的文章,但他不是學柏拉圖去講哲學,卻模仿生在公元前3世紀的犬儒墨涅波斯做了來諷刺社會,這是他的最大特色。周作人過去曾翻譯過他的《冥土旅行》和《論居喪》。譯《對話錄》可以說是周作人多年的夙願。周作人曾有詩云:「萬紫千紅都是許,繁枝密葉已交加。老僧已是沾泥絮,炳燭還看末摘花」,表現了他老而風流的豪情;如今他雖不再「炳燭還看末摘花」,卻仍願以炳燭的微光,擔負這浩繁的翻譯工作,確可謂壯心不已。但周作人說,儘管「似乎未免太不自量了,不過耐心地幹下去,做到哪裡是哪裡,寫成功了一篇,重複看一遍,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樂」。周作人:《知堂回想錄·189,我的工作(三)》,第637頁。他在翻譯過程中,也確實不斷享受著這難得的快樂。1963年5月13日,他在給友人信中報告說:「近來正在翻譯路吉阿諾斯,才得五篇,此人著作夙所喜愛,前曾以英文特譯數篇,今得從原文譯出,尤為愜意。」5月30日信中又如此說:「目下正在搞路吉阿諾斯的對話,慮非老拙所能擔當,亦姑且試試耳。」從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是一種寧靜中的喜悅,周作人內心世界顯出了少有的亮色。
1964年3月6日,周作人「飲酒一盞,醺然徑醉,膽大氣粗,輒得八句,亦是打油」,是謂「八十自壽詩」,詩云——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痴。
劇憐獨腳思山父,幻作青氈羨野狸。
對話有時裝鬼臉,諧談猶喜撒胡荽。
低頭只顧貪遊戲,忘卻斜陽上土堆。周作人:《知堂雜詩抄》,第106頁。
後來,周作人又作長篇說明——
此詩系仿陸放翁書適詩而作,首二句即襲用其語。山父與狸均為日本民俗學中事物。山父乃山魈之屬,一目獨足,能知人意。有箍桶匠冬日在屋外工作,忽見山父站在面前,大驚,心想這得非山父耶。山父即知之,曰你想這莫非山父嗎?又想能知心中事這就糟了。山父亦即知道了,照樣說了出來,其人窘甚不知所措,又此時手中所持箍桶的竹片因手滑脫,正打在山父的臉上,山父乃大駭曰,心裡沒有想卻會幹出來,人這東西真是危險,如在此地說不定要吃怎樣的虧,趕快地逃回山中去了。老狸能幻化屋宇,廣容八席,色甚青新,或有食淡巴菰者遺煙蒂其上,乃忽嘖嘖作聲遽爾消滅,雲此乃其腎囊伸張所幻化也。近譯希臘路吉阿諾斯對話中多諷刺詼諧之作,甚有趣味,出語不端謹,古時稱撒園荽,因俗信播芫荽時須口作猥褻語,種始繁衍雲。
前作所謂自壽詩,甚招來各方抨擊,自討苦吃,今已多吃了一萬天的茶飯,經驗較多,豈敢再蹈覆轍乎?偶因酒醉,膽大氣粗,胡謅一首,但不發表好了,錄示二三友人,聊作紀念。末聯亦是實話,玩耍過日,不知老之將至,無暇汲汲顧影也。
周作人以八十垂垂老翁,表現出如許純真的「童痴」狀態,是令人驚嘆的。「童痴」,既是行為、心態,也是一種人生境界。周作人童年時代享盡兒童所應有的說不盡的樂趣。南京求學時期,為他打開走向世界大門的,是阿拉伯神話故事《一千零一夜》,他由此知道,中國之外的世界也依然充滿了兒童天地里的神奇與美妙。留學東瀛,他又由文化人類學懂得了兒童世界與人類生命的原生狀態的內在的相通。回到紹興,開始人生的獨立旅程,他首先著手的是《小兒爭鬥的研究》。五四時期,周作人是時代「兒童熱」的倡導者與推動者,他不僅致力於「兒童的發現」,確立了「尊重兒童獨立個性」的人道主義原則,而且召喚著「中國文化的童年」、「人性的童年」的復歸,以此作為重建中國民族文化,改造國民性的利器。五四以後,他在強調「救出我自己」時,也依然以兒童的「遊戲」態度為人生、藝術的極致。在一篇文章里,他竟然懷著欽羨的心情,描寫著「滿三歲的小侄兒小**」玩耍的情景,並且說:「他這樣的玩,不但是得了遊戲的三味,而且也到了藝術的化境。這種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悅樂,幾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義。……我們走過了童年,趕不著藝術的人,不容易得到這個心境,但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麼努力學玩,正是我們惟一的道了。」周作人:《〈陀螺〉序》,收《知堂序跋》,第233頁。以後,周作人無論被時代的浪潮推到什麼境地,都時刻不忘「努力學玩」這「惟一的道」。30年代他蟄居苦雨齋,閉門讀書,經常造訪的無論古人或今人,大都有赤子之心,遊戲態度,這是他擇友的基本標準。40年代,即使他身陷日偽官場之中,迷路、心也迷時,他仍然聽到「無生老母」在呼喚他迷途知返,回到童年的純真狀態。以至後來,他在囹圄中仍不忘寫「兒童雜事詩」,藉助童年的回憶來洗凈心靈的污垢。在新中國成立后,他以如此巨大的熱情從事翻譯,他的選擇——無論是介紹希臘、日本遠古時期的文化(《希臘女詩人薩波》《希臘的神與英雄》《伊索寓言》《希臘神話故事》《希臘悲劇與喜劇》《古事記》《枕草子》),還是介紹民間文學藝術(《烏克蘭民間故事》《俄羅斯民間故事》《日本狂言選》《浮世澡堂》《浮世理髮店》),等等,無不出於自己個人興趣——童趣與諧趣,出於遊戲態度。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由於現實生活中周作人不能獲得任意表現他自己的自由,就只能藉助於翻譯,馳騁於遠古、童年、民間這一大片凈土,曲折地實現自我的追求,在現實的混亂、壓抑、屈辱中,保持著心靈的寧靜與自由。現在,他能夠充滿自信地說:「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痴」,「低頭只顧貪遊戲,忘卻斜陽上土堆」,八十「老翁」與「童痴」的神奇轉化、融合,以及對於時、空、生、死的「忘卻」(超越),表明他終於達到了他一生所追求的人生與藝術境界。而正如他自己早已說過的那樣,「這種忘我地造作與享樂之悅樂,幾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