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歲月(2)
8月4日,收購舊物的小販前來報告:因搞運動停止收購中外書籍;8月12日,定期給周作人看病的蘇大夫在量完血壓后又告知:從此暫時停止定時來診……彷彿大難臨頭,一切都亂了套了。
8月18日,周作人把自己的《往昔三十首》重錄一遍,訂為一冊,寄給生平最可信賴的學生俞平伯,藉此表達最後的囑託。
8月20日:「上午閱《**語錄》,此書不能買到,今日從吉仲吉仲為周作人之孫。借來」⑥轉引自《周作人晚年書信》,第536~538頁。——周作人這位五四新文化的開拓者之一,這位形形色色的現代迷信的死敵,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現在竟然與中學生一起爭讀「小紅書」,這是多麼辛辣的嘲弄與象徵——無論對周作人,還是歷史自身。
8月21日,周作人再一次寫信給章士釗的秘書:「且看答覆如何。」⑥
8月22日,周作人收到了他的老友徐耀辰,他的學生俞平伯的來信。
8月23日夜,周作人按照幾十年形成的習慣,在燈下寫日記:「晴。二十二度。上午閱**論文藝,下午吉宜為寄耀辰信又件,內春信等三冊。」
他當然不會想到,這將成為他的「絕筆」:從1898年2月18日開始,記了整整六十八年的日記,現在寫完了最後一頁。
第二天,一群紅衛兵衝進來,宣布對他進行「無產階級專政」。開始是院內的紅衛兵,後來又串聯外面的紅衛兵,一連好幾次,全家被洗劫一空,連住的榻榻米也被砸成許多窟窿。抄家之外,就是批鬥。周作人年老病弱已是不堪一擊,於是就長時間地罰跪,並把他攆到狹窄、潮濕的洗澡間、廚房,每餐只以苞米面粥充饑。周作人所擔心的「小河」的泛濫,終於發生了。他是東南水鄉的人民,本就十分知道「水」的厲害,曾一再發出警告。但眼前這場有組織有領導的決堤,使全體知識分子,全民族都陷入滅頂之災,卻是他所不曾料及的。而此時的周作人,已無任何反抗的能力,惟有默默忍受罷了。
在周作人被抄家以後,幾位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專門去看望了他,並且留下了慘烈的記憶——
當我們走進他被關的小棚子里時,眼前呈現的一切確實是慘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齊的周作人,今日卻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臉色蒼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釘著一個白色的布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此時,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已無力站起來了,而且幾個惡狠狠的紅衛兵卻拿著皮帶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來。看到這種情景,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只好趕快離開……葉淑穗:《周作人二三事》,載《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2期。
面對著這樣的非理性的瘋狂,終生追求理性精神的周作人自然無話可說。他只是一再地要家屬設法弄安眠藥來,以便儘快了結此生。
1967年5月6日下午4時,苦難結束了。除了家人,沒有人向他告別。他真的「銷聲滅跡」了——周作人大概不會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實現他的遺囑吧?
而且人們很快又提起了他。他的著作《知堂回想錄》《周、曹通信集》《周作人晚年手札一百封》《兒童雜事詩》在香港陸續出版。近年來,大陸又出版了《知堂書話》《知堂序跋集》《知堂雜詩抄》《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他的譯作《平家物語》《枕草子》等也陸續出版。
但他的《對話集》及其他一些譯作至今仍被封存在不知什麼地方。周作人曾說:「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惟暮年所譯希臘《對話集》是五十年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但「識者」又在哪裡呢?《對話集》后以《盧奇安對話集》為名,由人民出版社於1991年出版。
周作人的寂寞命運終於不可改變。
寫畢於1989年3月7日(農曆己巳年正月
三十日)晨,正值作者五十壽辰。
1999年1月10日—24日重新校訂參考書(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