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兩面

第二十二章 兩面

百索子對這套操作系統並不熟悉,他只在諸夭野使用數據台時旁觀過幾次,所以他不時停下手上的動作,研究屏幕上的圖標與數字,理解整套系統的交互設計。

「你需要查找什麼?我可以幫你。」石斛「站在」他身後,平靜地說道。

百索子這次沒再拒絕它:「我想查諸夭野現在在哪兒。」

「諸夭野同大陸人不一樣,他知道大陸的監控體系,如果他不想被找到,一定會避開監控點。」

石斛這句話倒是點醒了頭腦發熱的百索子,讓他瞬間冷靜下來。年輕人面容頹敗地趴在數據台上,望著眼前不斷閃爍的數字和畫面,心如死灰。他未曾料到漫長冬眠醒來之後,整座島上只剩下他一人,不論之前諸夭野如何自我封閉,他好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可以通過石斛得知他今天吃了什麼,有沒有按時休息,他是切切實實活在他身邊的。

百索子出生時,這座島上只剩下三個人類,他以為這就是最正常的人類社會,直到他逐漸長大,被領著穿過每一處空蕩蕩的建築。比自己年長三歲的男孩告訴自己,這裡曾經都是人,好多人,人擠人。百索子疑惑地問:「都是人?不吵鬧嗎?」小小的腦袋無法想象黑壓壓的畫面。諸夭野回過神來,用憐憫的眼神看他:「沒有人才會讓人害怕。」

彼時百索子無法讀懂諸夭野的眼神,也無法理解他話中含義。他從人工子宮中誕生,自嬰兒時期時,便習慣與冰冷機械打交道,教他說話的是石斛,餵養他營養液的是石斛,雖然是形貌不一的石斛。他只偶爾有幸見過幾次諸夭野的父母,諸夭野倒是經常來看望他,可惜諸夭野的關懷也只持續了很短時間,這一天,小百索子突然開口問:「我的父母在哪裡?」

關於「人工胎兒」的社會性問題,之前的百年間已經有過非常詳盡的研究和經驗可以運用,趁著諸夭野驚慌失措的當口,石斛立馬運用立體投影形象,向百索子解釋他從何而來。要想讓一個三歲的孩子理解自己與他人的不同,現在為時尚早,所有的觀念只能在他成長過程中,不斷潛移默化習得。

再後來,諸夭野的母親跳海自殺,父親心臟猝停倒在研究所內,千石島半年內連續失去兩個人類。石斛問諸夭野,是否需要開啟人工子宮,繼續繁育人類,遭到拒絕。諸夭野為父母舉行了兩場古老的土葬,將他們埋在荒廢多年的教堂後院。人類鼎盛時期,這座華美的教堂曾經是許多新教徒每周日禮拜的地方,大家的生老病死嫁娶喪葬都由四面牆壁和穹頂上的彩繪見證。這是百索子一定進入教堂,他雖然已經到了可以獨立前往千石島各個地方的年紀,但他向來不喜歡西邊墓地和教堂這兩處地方,就像是刻在骨子裡的厭惡。彼時對生死已有模糊概念的百索子懵懂地跟在諸夭野身後,望著高聳的穹頂,望著穹頂上繁雜艷麗的圖案,在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中,晃蕩著兩條小腿,他耳邊響起若有若無的合唱聲,不知是不是石斛為渲染氣氛特地播放的音樂。百索子嗅嗅鼻頭,聞到了哭泣的味道,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諸夭野經常掛在嘴邊的「孤獨」二字。

「孤獨」不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感受,所以百索子儘可能地纏著諸夭野,希望能同他多交談。諸夭野對年幼自己幾歲的男孩抱有最基礎的禮貌,他還認真向石斛討教過帶孩子的經驗。他們倆經常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徒步前往四大廣場、一起登至瞭望塔頂,看日出日落。在石斛看來,兩個少年之間的相處模式一如自己誕生之前的千石島人類,他們沒有被虛擬現實所迷惑,沒有沉溺電子產品無法自拔,他們在真實地感受著這個世界,感受彼此的存在。

「我想去大陸。」年輕人忽然出聲,打斷了石斛的「回憶」。

全息投影皺起了眉,他望著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沉聲道:「你無法適應陸地上空氣、水和食物,你會生病……」

百索子怒然打斷它的話語:「如果當塗也走了,這座島上就只剩下我一人!你從小教導我人類是社會性動物,我需要朋友,需要有人與我交談,而不是每天沖著一台機器自言自語!」

石斛啞然,數據顯示,自己此刻應該感到「被冒犯」和「傷心」,但它無法體會這種感情,它只能給出百索子最想要的答案:「我可以幫你攔住當塗,或者延緩他回大陸的步伐,同時,我也會盡我所能為你尋找諸夭野的蹤跡。」

仍然身處宿前廣場的當塗自然不會知道此刻百索子與石斛的爭吵,因為石斛眼下正在指導自己如何使用觸摸屏。

石斛將所有資料羅列得十分清晰明了,當塗皺著眉一張張照片翻閱過去,倒也讓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姐姐當宣接觸的這伙神秘人里,有一個他曾見過幾面,是住在離他家不遠的宵明大娘,自己年幼時經常被姐姐交付給她照料。宵明大娘膝下有兩個女兒,早年皆以遠嫁,丈夫早亡,所以這些年來都是獨自生活。她是一個虔誠的石門教徒,經常對當塗宣講《石門聖經》以及其他石門教教義,小當塗聽不懂,回家后卻能鸚鵡學舌模仿給姐姐聽,姐姐總是一邊生火做飯一邊莞爾,不時還回過身來誇讚幾句弟弟,說他口齒伶俐,耳聰目明,將來定能成為一個不凡的獵手。

回憶如滾滾洪流席捲而來,當塗忽然又想起姐姐失蹤時,自己驚慌失措地跑到張老家尋求幫助,當時宵明大娘也在一旁跟著出主意,她幾乎全程參與了尋找當宣的行動,並且在最後寬慰當塗,叫他無需擔心。

「她或許去龍首谷朝聖了吧……」

當初以為只是無心一句,現在想來卻背脊生寒,如果姐姐真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信仰了石門教,並且拋下自己前往龍首谷朝聖,生死未卜,那麼確實是自己這個做弟弟的失職。想到這兒,當塗又迷惑了,雖說自己無宗教信仰,但石門教畢竟是南北大陸第一大宗教,信徒千千萬萬,升山信仰此教的人也不在少數,每周有固定集會,每年主教也都會游遍四方,到處傳道,為何姐姐執意要偷偷跑去龍首谷朝聖,甚至不與自己吐露真言呢?

「龍首谷……龍首谷……」當塗嘴中念叨著,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也許石門教不是重點,因為所有線索指向的並不是宗教,而是龍首谷這一地點。有沒有可能姐姐因為對龍首谷產生興趣,所以才會開始接觸以龍首谷為聖地的石門教?

當塗習慣性地想要向石斛尋求幫助,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他想起了關於龍首谷的傳聞,尤其是以「鳥鳴」命名的三座神秘高塔,登島前在他想象中是天外來物,現在,在千石島度過一天一夜后,冥冥之中覺得龍首谷也許與千石島有著不為人知的聯繫。他不信「鳥鳴是千石島降臨大陸的福祉」這種胡話,如果是千石島上住著的真是神仙,怎麼會如此荒蕪寂靜?

果不其然,當塗開始向石斛詢問如何離島返回陸地。

「我有同伴在『穹頂』之外,這會兒他們應該還沒有走遠,現在出去還能趕得上……」當塗知道石斛可以「洞察」世間萬物,所以沒打算對其撒謊。

無法觸碰的管家做出驚訝狀,咦了一聲,反問道:「當塗先生難道沒想過為什麼向來只有莫渠一人可以安然返回大陸嗎?」

當塗愣住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石斛揮手,在年輕人眼前懸空立起一塊顯示屏,屏幕上顯示的正是狄明身亡當晚的景象。枯瘦乾癟的老人手腳敏捷,宛若獵豹從黑暗中竄出,將毫無防備的成侯勇士推落陷阱,事後便消失在深夜的白馬林中。當塗渾身震顫,張大嘴巴說不出話,這是石斛預料之中的反應,他調整語速語調,用略顯遺憾的口吻說:「很抱歉,畢方勇士在船內遭遇不幸,我沒法得到視頻畫面。」

「那……那海禹呢?」當塗舌頭打結,雙眸中染上了一層怒火,咬牙切齒問。

石斛沒有回答,直接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看顯示屏。當塗艱難地扭過頭,顯示屏上出現了居高視角的千石島,畫面以一點為中心,逐漸放大,他從屏幕里看見了自己,自己前方是莫渠,在莫渠與千石島之間,漂浮著一個棗紅色的身影,當塗像是被人陡然扼住喉嚨,眼球凸起,呼吸停滯——這是海禹死亡前的畫面。

棗紅色身影緩慢而堅定地往前往行進,忽然白光一閃,圍繞「穹頂」海底升起一股白煙,那是海底的細沙與碎石,當塗知道殺害海禹的東西自海底而來,但此時莫渠分明站在距離海禹幾十米遠的地方,海禹之前從未聽說有人能從水下放冷箭。

他扭頭再看石斛,石斛依舊保持不變的表情,示意他繼續看下去。畫面再度切換,石斛小聲提醒對方注意右上角時間。

海禹身亡時間為1279年6月17日11點29分,數字倒退回12710613,也就是八年前,畫面逐漸放大,當塗很快從一群人中認出了莫渠。莫渠比現在看上去要年輕許多,但身上的陰翳氣質不減,倒更多出了幾分凌厲,他站在海水中,看著十米開外的同伴驟然倒下,同時,海底升起一股白煙。數字再度跳動,來到12690616,同樣是莫渠,同樣的悲劇再度上演。

「根據資料顯示,加上這次,莫渠曾先後八次出海並抵達『穹頂』,除去第一次外,毫無例外都是經由『淤泥帶』和『亂石堆』這條路線來訪,第三次、第四次、第六次、第七次和第八次,都有同伴葬身於此,如果說前兩次是毫無準備,那麼後面這麼多勇士陸續在他眼前遭遇不幸,就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另有安排』。」

石斛的笑容突然滲出一絲寒意,當塗倒吸一口涼氣,恍惚間,他的四肢已經失了感覺,彷彿整個人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他終於想明白了自登島以來所感受到的違和的來源——

「他……他沒有能力設下這樣的陷阱,這是你們的……千石島的防禦……」

石斛笑了,笑得十分坦然,他右手掌撫在胸口,極其優雅地朝年輕人鞠了一躬,聲音一如山澗泉水,圓潤動聽:「倫山海禹雖死於千石島防禦,但莫渠知情不說,足見其別有用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山河行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山河行地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二章 兩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