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資料

百索子遞來一個饅頭：「喏，先吃著，吃完了帶你去圖書館看看。」

當塗接過饅頭，才發現自己雙腿因為過長時間站立，已經有些木然，他拖著僵硬的雙腿，蹣跚來到長椅前坐下，然後埋頭一聲不吭地啃饅頭。

百索子不在意當塗對自己態度的變化，畢竟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便是這副畏手畏腳的模樣，有時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利索。

「有水嗎？」年輕人望著地面，聲音微弱蚊鳴。

百索子一愣，他確實不知道吃饅頭這種食物還需要喝水，好在石斛反應極快，遣機器人送來了飲用水。當塗便再次看著一個半米高的球體飛快平移過來，最後穩穩停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條細長手臂，舉著一瓶透明液體。

當塗接過瓶子，用手捏了捏，想起了成侯商鋪老闆販賣的「浮紙」。他回憶著老闆的操作步驟，右手緊握瓶蓋，向外一擰，果然瓶口打開，他湊上去喝了一口，甘甜的泉水順喉嚨滑下，沁人心脾。百索子瞥見他的舉動，咦了一聲，招來對方不解的目光。

「大陸也有這種螺紋口的塑料瓶？」

當塗怔了怔，反問道：「什麼瓶？」

「塑料瓶。」百索子倒是頗有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當塗舉起瓶子看看，扭頭撞上百索子疑惑的目光：「家裡有幾個這樣的瓶子，用來儲水，只是一直不知如何稱呼她。不久前在成侯遇見一個商人，商人告訴我這在碣石叫『浮紙』，我還以為這就叫作『浮紙瓶』。」

「這種材料統稱為塑料，是一種高分子化合物，按道理來說大陸應當是沒有的……」百索子喃喃自語道，隨後心念一閃，臉上更添幾分疑慮，「難不成是順著洋流飄過去的？」

當塗聞言也開始盯著瓶子思索，腦中記憶閃爍，他總覺得「塑料」這個詞似乎在哪裡聽過。

「那層膜，就是糊在眼睛上的那層東西，叫『塑料』，據說就是用『石油』做的，具體的我也說不清，要回去請教我的老師——盧其。」

孟門坐在船頭，神情嚴肅向眾人解釋道。

當塗心頭疑霧豁然開朗，腦中猶如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忽然間一道雷電劈過，黑暗退散，白光洞開。用來做面具內襯的塑料以及鋪設成「淤泥帶」的石油，這些都是自己從孟門處得知的關於千石島的訊息，而這些訊息又由孟門的老師傳開。當塗隱約記得，孟門曾經向他們談起過自己老師來自龍首谷……所有的疑團全部聚集在龍首谷周圍，將它層層包裹，不留縫隙，反正返回大陸後龍首谷是必去之地，不如現在就向眼前這個千石島人詢問關於龍首谷的一切。

當塗脖子一梗，心中暗下決心，鼓起勇氣開口問：「你知道龍首谷嗎？」

當塗眼中一閃而過的決絕以及這個地名引起了百索子的注意，他下意識地挺直腰脊，嘴上卻保持著漫不經心的敷衍：「我知道，南大陸的一座峽谷。」也是諸夭野最後消失的地方。

「龍首谷里有什麼？『鳥鳴』又是什麼？」當塗聲音一沉，氣勢陡生，在百索子眼中這張原本怯懦木訥的臉忽然間線條凌厲，眼中閃出寒光。當塗原本就要比百索子高出半頭，身形更是健碩，之前含胸彎腰不顯，此刻真正舒展開，亞麻布料下肌肉輪廓頓顯，整個人看著比之前大了半圈不止。百索子自後背竄上一陣涼意，他想起了只在視頻見過的獵豹捕食前的樣子。

可惜百索子確確實實對龍首谷一無所知，更沒聽說過什麼「鳥鳴」，他漠然地搖了搖頭。當塗摸不準對方此種反應是是真是假，他只能繼續試探道：「我在成侯碰見的那個商人，他說這些浮……塑料皆是由龍首谷傳出，他還向我展示了和這枚身份晶體刻有相同圖案的東西。」

百索子不必再看諸夭野的身份晶體，也知那上面刻著什麼，那是每個千石島人誕生伊始就刻在身份晶體上的用於劃分居住區域的數字。千石島人十六歲前同父母居住，十六歲到二十歲之間可自行選擇搬離舊住所或繼續留在遠處，二十歲生日一過，必須強行搬入出生時劃定好的區域，這一舉措在千石島人口鼎盛時期，起著合理分配男女比例、提高生育率、便於人口管理以及避免夫妻雙方攜帶相同隱性致病基因等作用，是一項非常成功的舉措。諸夭野身份晶體上刻著數字5，意味著他被分配在C區5字開頭的公寓內，正如百索子的身份晶體上刻有數字2一樣。

如果真如當塗所言，他曾在大陸見過帶有相同符號的東西，基本只有一種可能，那個物體是被諸夭野隨身攜帶至大陸的，所以上面刻有區域數字。不過百索子並未將這一信息完整地告訴當塗，他只是肯定了對方對於「龍首谷內有千石島物品」的推斷，在簡短的交流過程中，百索子發現石斛反常地保持著沉默。雖然石斛知道在人與人交談間插話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但它也應該聽到百索子對當塗所言「鳥鳴」的不解，如若龍首谷中真有這樣一座建築，石斛又豈會不知？

百索子臉上笑容逐漸浮起，心卻漸漸沉了下去，石斛對自己隱瞞信息只可能是諸夭野臨走前對它下的指令。

看著顯露出失望之色的當塗，百索子忽然靈光一閃，站起身來拍了拍鴉青色長衫上不存在的塵土，沖著他粲然一笑：「走，我帶你去千石島的圖書館開開眼，那裡什麼都有。」

當塗不知道話題怎麼就轉到了圖書館上，但眼下他只得如木偶般跟隨對方前行。

千石島的圖書館佔地約十八萬平方米，共五層，地下兩層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用於存放只對學者開放的館藏書籍，地下負二層是孤本珍藏區除極少數圖書館工作人員外，很少有人能進入。地上部分，第一層為活動大廳與閱覽室，第二層和第三層為借閱室，共藏有書籍資料超過三千萬冊，涵蓋有東西南北四大陸以及千石島人所著各類書籍及紙質、電子作品，是整座千石島的文化中心以及千石島人的精神食糧倉庫。期初在電子信息產業興起之前，這裡一直保持著居高不下的人流量，每日人頭攢動、濟濟一堂，拒千石島歷史資料記載，這座圖書館中，單日入館人數最多的一次達到了足足三十四萬人，占當時總人口的百分之十。

整座建築呈貝殼狀，頂部是根據光線變化自動開合的太陽能板和隔熱層，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進大廳，迎面而來廊柱挑空的巨型天井設計，一眼可見屋頂繪製的海浪圖形，整座建築內部輪廓明朗，色彩簡樸，地面鋪設有灰色大理石地磚，莊嚴大氣，鋥光發亮，足以映出上面人的影子，當塗從未見過這樣的房子，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百索子待他看夠后，領著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二樓圖冊專區，當塗識字有限，翻書看畫倒是很樂意，大陸上沒有千石島這麼厚實、平滑的紙張，更沒有如此精美、栩栩如生的畫冊，當塗翻了幾本，便嘖嘖讚歎。百索子則是用食指指腹按著書脊，一路邊走邊看，找尋有關龍首谷的圖冊。片刻后，他抽出幾本巨大的畫冊，夾在腋下，移步來到不遠處的書桌前。

這幾本書有前人對龍首谷的手繪圖紙，也有由計算機完成的立體建模，其中甚至有一本號稱「龍首谷地質考察隊」留下的圖片及文字資料。這些圖文詳細描繪了龍首谷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條溪澗、每一種特有動植物的樣貌，唯獨沒有提到當塗所說的「鳥鳴」。

百索子出聲喚當塗前來，將一幅龍首谷全貌地圖攤開，問：「你覺不覺得少了什麼東西？」說罷，他快速將眼珠往斜上方一瞥。當塗看著百索子怔了怔，腦中思緒翻滾，猛然間讀懂了對方表情。

「好像是少了什麼。」當塗湊過來，回答道。

百索子眸中寒光一閃，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石斛，基於我對你的尊重，請你告訴我『鳥鳴』是什麼，我知道負二層是全島唯一你無法接觸的地方，你若不說，我大可親自下去查閱資料。」

石斛的回答姍姍來遲：「百索子，你可以去到負二層，但當塗不可以。」

「為什麼我不能去？」當塗這句質問幾乎脫口而出。

百索子伸出右手雙指，捏住眉心，頗有些懊悔地轉身面向這位大陸人，壓低對石斛以及諸夭野的怒氣，柔聲解釋道：「是我忘了，圖書館負二層是整座千石島最特殊的地方，對身份要求極其嚴格，進入時需核對指紋、瞳孔、聲紋以及身份晶體，確認是得到許可權之人才行，這不是石斛能夠解決的問題，所以你確實無法進去。」

與當塗擦肩而過時，百索子抬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以百索子原本的身份，他無權進入圖書館負二層，好在諸夭野離開千石島時將島主的身份移交至百索子，讓他這得以進入這個千石島最神秘的區域。

雖整座圖書館設有電梯，但要想從負一層到達負二層，必須出電梯再步行一段距離，搭乘負二層專用電梯才能抵達。不同一樓大廳富有張力的新古典建築風格，站在負一層通往負二層的電梯間口，百索子就切實感受到了來自地底的寒意，無風勝有風，錐心刺骨。

「負二樓根據不同資料保存要求劃分為不同溫度和濕度區，有些區域溫度較低，我無法調控，還請見諒。」石斛的聲音回蕩在空蕩幽靜的樓層里，激起百索子一身雞皮疙瘩。他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心臟的異常跳動，按理來說他從小就習慣了這座島上的荒涼，不應當在這時產生任何恐懼心理。百索子抹掉額上沁出的冷汗，默默將這一切歸結於來自未知的恐懼。

百索子路過一排又一排高聳的書架，書架側面標有常人難以讀懂的編碼。百索子內心越發焦急，腳下的步伐逐漸緊密，快步疾走中，他的腦海中忽然湧進潮水一般的回憶，大陸人的婚禮、葬禮、新生嬰兒的啼哭、諸夭野的憤怒、寂靜、無休止的寂靜、寂靜中的聲音……所有聲音和畫面裹挾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書架，不斷扭曲變換，朝他呼嘯而來、鋪天蓋地。百索子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根綳了太緊的弦，只差最後一擊便足以斷裂。

在這裡，石斛無法監測任何人的生命指標，包括心跳和脈搏，它只能通過監控及語音幫助百索子。

「停下！」石斛短促而有力的聲音驟然響起。

百索子本能地停下腳步，茫然四顧。

「在你的左手邊，往裡走第二排，所有關於『鳥鳴』的資料，全部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