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六(1)
《括蒼山恩仇記》散論
(文/應為眾)
近年來頗具氣勢並給純文學以強烈衝擊的通俗文學創作潮流,其發端可追溯到八十年代初金、梁武俠小說在大陸的翻印出版。此後的瓊瑤熱、三毛熱等,均是這股通俗文學熱的延伸擴展。但那畢竟都是台港海外作家造成的轟動效應。大陸本土通俗文學創作潮流的形成,則是以包括《括蒼山恩仇記》、《津門大俠霍元甲》在內的一批作品問世為標誌的。雖然它們出現在通俗文學被冷落排斥了三十多年之後,但乍一露面就贏得了眾多讀者的青睞,從此以後,通俗文學就成為新時期文學的組成部分而雄踞於當今文壇。
本文試圖就長篇通俗小說《括蒼山恩仇記》作一番考察,看它在當代文學的創作發展流變中,具有哪些獨具光澤之處。
仗義行俠:逼上梁山的英雄傳奇
《括蒼山恩仇記》講述的是清末浙南山鄉的村夫獵戶們不堪忍受官紳壓榨而揭竿造反的故事。小說一出版,就被評論界劃歸到「歷史小說」名下來談論。但是問題接踵而來:但凡歷史小說創作,不管是「七實三虛」還是「七虛三實」,都應遵循「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應有歷史根據」①的基本原則。五四以來的歷史小說創作,如《采石磯》(郁達夫)、《大澤鄉》(茅盾)、《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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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見《辭海》文學分冊,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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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還家》(黃秋耘)、《陶淵明寫輓歌》(陳翔鶴)、《李自成》(姚雪垠)、《金甌缺》(徐興業)、《戊戌喋血記》(任光椿)……莫不以歷史上某一事件、名人或傳說為依託,通過藝術想象生髮演義而成。《括蒼山恩仇記》則不然,別看小說洋洋百萬餘言,講敘得煞有介事,其實那是「子虛加烏有」①的空穴來風。那場恩怨難解,複雜錯綜的族系紛爭、階級衝突只發生在作家的頭腦之中,而在作家所借托的那個地域環境里卻無史可稽。為了給這類非正宗的「歷史小說」正名,有人主張以「歷史故事小說」的名目規範之。②其實這是很勉強的題材歸類。因為照此辦理,則金庸、梁羽生等新派武俠作家的大部分作品,均可因其描寫的歷史背景而躋身「歷史小說」行列了。這樣一來,恐怕只會令讀者一頭霧水,弄不清「歷史小說」為何物。
《括蒼山恩仇記》與正宗的歷史小說之不同是顯而易見的,但它並非出自作家別出心裁的獨創。我認為,這種寫法,可從前人的創作中找到範本。例如《水滸》和唐人傳奇小說《虯髯客傳》,就與它有若干相近之處。與《括蒼山恩仇記》一樣,《水滸》、《虯髯客傳》都是表面「講史」實際上出自虛構的作品。它們或是「自有奇聞異說,生於民間,輾轉繁變,以成故事」③(如《水滸》);或根本就是文人的藝術創造(如《虯髯客傳》)。如果進一步看,則可發現《括蒼山恩仇記》與《水滸》在主題、人物乃至某些情節設置上都有更多的相似之處。如以名不見經傳的社會下層人物為主角(甚至兩部作品都沒有刻劃塑造真正意義的農民形象);表達懲惡揚善的道德觀;揭示封建社會官逼民反的階級鬥爭特點等等。這三部作品所具有的另一特色是,人物富有俠肝義膽和理想化色彩,情節具有傳奇性,即作品帶有武俠文學的特徵。對這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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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見吳越著長篇小說《人的一半是野獸·後記》,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②吳秀明:《評1982年至1983年的歷史小說創作》,載《當代作家評論》1984年第五期。
③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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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與其叫它「歷史(故事)小說」,還不如稱之為「英雄傳奇小說」較為得當。①
「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而真正的武俠文學,則源於晚唐的傳奇小說。杜光庭的《虯髯客傳》所塑造的「風塵三俠」——李靖、紅拂女、虯髯客,無不具有重義疏財、曠達豪放的俠士風範。作為杜光庭的同鄉人②,吳越把這種傳統的俠義精神繼承下來並投射到那伙被逼上「梁山」的石匠獵戶身上,是很自然的。
在中國,由於長期的封建割據所造成的戰亂頻仍的混亂局面,造就了「俠」這一特殊的社會階層。而俠士的存在,反過來又促進了民間俠意識的萌發和流傳。俠士的重要特徵之一:重義輕利,被下層社會的平民奉為傳統美德而得以強調與推崇。「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③,扶弱濟貧、除暴安良等等,已成為中國百姓心目中理想人格的標誌。因此,俠意識,不僅鮮明地表現在武俠文學里,也廣泛地存在於英雄傳奇文學之中。(像當代文學中的《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紅旗譜》、《烈火金鋼》等,都不難找到其痕迹。)《括蒼山恩仇記》里的石匠獵戶們,他們群體性的生存形式造就了其俠義性格形成發展的環境,惡劣的生活條件和險惡的客觀環境,使他們不可能閉關卻掃,獨善其身,故而一旦面臨官紳的欺榨威脅,共同的利害關係即廹使他們緊抱成團以御外敵。何以圖存?端賴自救。被逼至死地的村夫獵戶們一旦發現除了「自救」別無選擇時,他們身上潛在的傳統俠義精神即得以弘揚放大。如果說,漢人石匠與畲族獵戶的互幫互救,還是基於同一縣鄉鄰里唇亡齒寒的實際利害關係考慮;那麼,太平軍驍將劉保義、劉保安兄弟與吳石宕人肝膽相照、生死不渝的友情,則是建立在處於同一階級營壘,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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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梁歸智在《論武俠小說的基本特徵》(見《文藝爭鳴》1989年第3期)中把《水滸》等帶有俠義色彩卻不具備武俠文學特質的古典作品稱之為「英雄傳奇」文學,本文姑且採用這一提法。
②杜光庭祖籍西安,在縉雲出生;吳越祖籍永康,也在縉雲出生。
③見《史記·遊俠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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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腐朽沒落的大清王朝的共同仇恨基礎上的。如果說,面對金雞太爺與團總林炳互相勾結,草菅人命,最初吳石宕和雷家寨人的俠義精神還僅體現在救出自家弟兄親友上,那麼,隨著對朝廷官府本質的認識加深,則逐漸上升到除暴安良,濟危扶困,為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仗義行俠的層次了。由為本村寨、本宗族利益而砸站籠、救囚犯,到高舉三星旗,歃血盟誓:「殺貪官,誅豪紳,救萬民出水火之中。滅貧富,倡平等,領百姓入安樂之鄉」,是何等大的發展;由幻想官府會秉公執法而去與林炳對簿公堂,到喊出「反入朝廷,不到京師決不收兵」,又是何等大的轉變!人物的這種演變,從一個方面說明了傳統的俠義精神乃是這些世世代代安份守己的村夫獵戶們的階級意識萌動覺醒的濫觴。正是這種潛在的不自覺的俠意識,使他們不甘任人凌辱宰割,不願攏袖旁觀窮朋友蒙冤遭屈,而終於揭竿而起,實踐他們「得財則與天下人共之,有難則為天下解之」的豪俠理想。
《括蒼山恩仇記》的俠意識,不僅表現在人物所具有的俠義品格上,還體現在作品中大量的武功場面描繪上。職業的需要和強悍民風的熏陶,使作品中的各等人物都練就一些拳腳功夫。冷兵器時代的尚武精神和武功招式套路的描寫融貫於作品中,使得人物身上的俠義風範得到更充分的展現。雷一鳴的用錘、林炳的雙劍,吳本良的雙刀,從某種角度看,乃是他們各自性格的外在寫照。武俠場面的描寫,對故事情節的發展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整部小說矛盾衝突的釀成,就是由吳本良與林炳的校場比武風波引發而起的。而小說中每次情節**的掀起,事件發展的轉折,無不藉助於武功場面的展開。如尋找牯牛的格鬥,砸站籠救囚犯的夜襲,禳旱魃的混戰以及劫法場的廝殺等等,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