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梅檀摸了摸背上的長槍,小心翼翼地邁進新出現的這個洞口。
洞穴里很黑,他腳下踢到一塊石子,石子骨碌碌滾遠,激起輕微的迴音,看來這個洞穴很大。梅檀不敢掉以輕心,他伸手摸著石壁,貼著邊抹黑向前慢慢移動。
沒走多遠,他便感覺到了石壁的拐彎,走不了多久,又是一個拐彎,這地道似乎不長,但實在曲折迂迴,人在裡頭會完全喪失方向感,好在他只貼著一面牆壁往裡走,倒是不擔心方向感的問題。
不知拐了多少個彎,終於覺得前面變寬敞了。梅檀擦亮了手中的打火機,微微照了照,眼前是一個規整的圓形空間,空間的直徑大概有三丈多,寬敞倒是很寬敞,卻不怎麼高,梅檀抬了抬手,感覺差不多能夠碰到頂。
他小步向里走了幾步,看清了裡面的情況,整個小室兩側豎著好幾座兵器架,上面滿滿當當都是斧鉞劍戟這些冷兵器。被兵器架圍在中間的是一座金光閃閃的巨大龍頭,龍頭的兩隻眼睛應該是琉璃,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彷彿活著一般。
龍頭被安置在一個蓮台模樣的底座上,但底座邊上那圈卻不是蓮花瓣而有些像火雲紋。蓮台前頭有祭祀的香爐等物。
梅檀憶起之前在石塔上瞧見過的那兩段文字記錄,他記得其中有一句——旋調御前侍衛運攜青龍船靈次鳳陽,以為龍眼。
藍村長臨死前說,盤虯村的寶藏就是龍脈,眼前這個龍頭被供奉於此處,莫非就是用來穩固龍脈的「青龍船靈」?
梅檀思索著,正要走過去靠近了看一看,突然聽見身後的通道中隱約有腳步聲傳來。
這麼快,應該不是王江寧他們,梅檀皺了皺眉,這石室規整得很,根本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而進這個石室的路只有一條,所以無論如何都會直面碰上。
迅速將自己藏在一座兵器架后,梅檀拿下了背上背著的長槍,端著槍,屏息凝神注視著進來的洞口。腳步聲一點點近了,他微微鬆了口氣,聽腳步聲,來人似乎只有一個,而且那腳步聲一下輕一下重,說明來人有一條腿使不上力,如果不是跛子,那就是受傷了。
終於,那人走了進來,他右手握著槍,左手拿著個手電筒,身上血跡斑斑,左腿半拖在地上,顯然是傷著了。
是艾梁。
對於他能活下來並重新回到地道里,梅檀覺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登龍台上時便看得出艾梁對寶藏的執著,他費了那麼大勁,殺鍾濤奪銅雀印再追到此地,又怎麼肯因為藍村長那一句真假不知的話就輕易放棄。
艾梁飛快掃視了一遍這個石室,最終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龍頭,臉部肌肉抽了幾下,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配著臉上被抓出的幾道血痕,看起來甚是可怖。
梅檀暗自等待著時機,艾梁現在的狀況很不好,對他非常有利。見艾梁的目光完全被那龍頭吸引,他一個閃身,走出來用槍口頂在艾梁背上。
艾梁身形一僵,顯然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藏在這石室里。
「艾梁。」
艾梁愣了一下,聽出是他的聲音,整個人放鬆下來,嗤笑一聲:「梅教授,你一個讀書人,槍並不適合你。」
這過分熟稔的語氣令梅檀一愣:「你認識我?」
「呵呵,你不認識我了。」艾梁自嘲一笑,「你這人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樣的叫人討厭!」
「你?」梅檀試圖回憶,可惜他一直不擅長記人,對艾梁他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的那些個同伴知道你是個滿人嗎?」艾梁對梅檀頂在自己背上的槍口毫不在意,徑自轉過身定定看向梅檀,「我在日本見過你,當時大清送出的孩童中,以你的天賦最高。當初,大清選擇送你們去國外留學,為的是你們能師夷長技,學成之後回來報效大清。可是,你看看你,你做了什麼?梅教授,呵呵,好一個梅教授!你用大清給的錢學來這一身本領,然後報效給國民政府?你知道你這樣的叫什麼嗎?白眼狼!」
梅檀平靜道:「大清會被推翻是歷史和人民的選擇,封建制度註定要成為歷史,民智已開,現在講的是人人平等,沒有人需要皇帝了。」
艾梁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狗屁的人人平等,狗屁的民智已開,你捫心自問,你的國民政府那些官老爺有沒有平等地看待那些螻蟻一樣的賤民?人生來就是有三六九等的,就像你我生來就是貴族,天生就比大多數人要高貴。」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高貴。百姓才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古人云,民貴君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梅檀搖了搖頭,「我曾經也和你一樣覺得那些窮苦大眾愚昧無知,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改造他們,但幸運的是,這些日子,我看到了他們身上的閃光點,他們勤勞、堅韌。這個國家正是因為有他們才有希望。」
艾梁對此嗤之以鼻:「百姓,哼,不過是一盤流沙,你看這國家如今軍閥割據四分五裂,你真覺得這樣的世道比大清時好嗎?你也是在日本留學過的人,日本不過一彈丸之地,如今卻能欺到我們頭上,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先進人才統一由皇帝領導,而不像我們。只要我們迎回皇帝,我們有那麼多優秀的人才,大清一定會再次迎來康乾盛世,到時候那些洋人都要向我們臣服!」
梅檀輕輕搖了搖頭,知道他已經鑽進了牛角尖,自己是無法說服他了。
艾梁也不再和他廢話,伸手便要去搬那個巨大的金色龍頭:「寶藏是我的了,你就看著吧,我大清復國指日可待!你現在加入我們保皇黨還來得及,看在你的能力上,我可以對你以往做下的錯事既往不咎。」
梅檀穩穩端著槍,靜靜看著他,目光中有淡淡的憐憫。
「哈哈,銅的,居然是銅的。」艾梁終於摸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寶藏,他以為的黃金龍頭,可是,殘酷的現實給了他迎頭一擊。他用力捶打著那黃銅龍頭,先是低低地笑,而後越笑越大聲,在手電筒的光照下,整張臉看起來瘋癲又扭曲。
「永樂十九年,冬下月丁丑,成祖文皇帝次鳳陽,暗修龍陵,固龍脈。保洪圖社稷,鞏國祚延綿。永樂二十二年,秋七月庚辰,神龍陵寢成。征滁、和、徐三州丁壯至鳳陽府,旋調御前侍衛運攜青龍船靈次鳳陽,以為龍眼,因賜名曰『官廠』。」梅檀輕聲開口,背書一樣道。
「你說什麼?」艾梁猛地轉頭看向梅檀。
梅檀的聲音依舊很冷清:「這就是你以為的寶藏的真相,通往登龍台那石塔上刻著這些文字。藍村長沒有騙你。」
艾梁愣了好一會兒,再次笑起來卻岔了氣,劇烈地咳了一陣,吐了一口血痰:「龍脈,居然真的只是個虛無的龍脈,我費了那麼多心機,折損了那麼多人手,找到的居然是這麼個沒用的玩意兒!這算什麼狗屁寶藏!」
「對明朝人來說,這裡確實是寶藏。不是龍脈,而是這裡有很多兵器,這個龍頭應該是船首像,代表的是當時最先進的航船技術,這是明成祖未雨綢繆留給子孫後代的寶藏。清太祖靠十三服鎧甲起兵,打下大清的江山。當初,若是讓明朝那些皇子皇孫得到此處的東西,東山再起奪回江山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如今的科技發展太快,見多了槍炮的你自然覺得這些不值一文。」
梅檀並不是個多話之人,今日願意對艾梁說這麼多,主要是為了拖延時間。他很冷靜地分析了一下當前形勢——艾梁手裡有槍,雖然他現在看起來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但他情緒非常不穩。自己是不願意對人開槍的,可想要和平離開很難,因此只能先穩住他,等待王江寧他們到來再做打算。
艾梁重重喘了兩口氣,看著梅檀似笑非笑:「梅檀,梅教授,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副說教的嘴臉,明明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還口口聲聲說什麼人人平等,你這樣的精英分子當真瞧得起那些賤民嗎?別自欺欺人了,你……和我才是一樣的人,你的身上流著滿族人的血,這幫漢人當年是怎樣對我們的你忘了嗎?他們搶佔我們的房子,大肆掠奪我們的錢財,他們逼著皇上退位,而後又將皇上趕出皇宮,這些你都忘了嗎?」
「也許你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但這不能成為你濫殺無辜的理由。」梅檀不為所動,「你的所作所為害了整個村子的人。為了銅雀印,你殺了李姑娘他們寨子里的很多人,鍾濤已經同意把銅雀印給你,你還是殺了他。還有曲文秀應該也是你殺的吧?」
艾梁冷哼一聲:「婦人之仁!」
「我不是警察,沒法判你的罪,但你得告訴我,你把我的學生陳婷婷帶到哪裡去了?你們大費周章拐走她,究竟意欲何為?」
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陌生又好像有些熟悉,艾梁想了想才道:「哦,你說的是吉田有司的女兒吧?」
梅檀緊了緊握搶的手,難得感到喉嚨有些發緊:「是,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她啊,她當然是死了啊。」艾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跟那個姓王的偵探混在一起,一路追著我不放,不會就是為了這個女人吧?」
「你殺了她。」梅檀的聲音有些顫抖,其實追查了這麼久,這樣的結果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真聽見艾梁這樣說時,他還是覺得情緒難以控制,畢竟是朝夕相處,自己非常看好的學生,那麼年輕那麼有天賦的一個女孩子,就這樣死了。
「原來你也是會生氣的,」艾梁突然嗤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根本沒有七情六慾呢,整日擺出一副比聖人還聖人的面孔,早就想撕下你這副虛偽的面具了。」
梅檀自然不會因為他這幾句話就被激怒,槍還穩穩端著,一點也沒有扣下扳機的衝動。艾梁就算罪大惡極也該交由法律制裁,他不會濫用私刑。
「你看,你明明這麼恨我,卻還要剋制自己,不肯殺我。你這麼活著可真累啊。」艾梁哈哈大笑,突然手中槍口一抬對準梅檀,冷冷道,「不知道聖人一樣的梅教授會不會也怕死呢?」
梅檀雖然一直在和他說話,但並沒有放鬆過警惕,幾乎是艾梁剛抬手,他便做出了反應,長腿一邁便藏到了龍頭後面,露出槍口指著艾梁。
他算得很准,這個石室本就不算大,兩人又隔得這麼近,他佔據了這個位置后,如果艾梁敢先開槍,他就能利用下一槍的上膛時間打掉艾梁的槍。
艾梁顯然沒想到梅檀會突然來這一下,一時間兩人陷入僵持,一陣難挨的沉默后,艾梁清了清嗓子開始勸說:「梅教授,你真的甘心只當一個大學教授,一輩子窩在學校的實驗室里嗎?我知道你也是有抱負的人,而我們正缺人才,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梅某絕不會和你們這等不擇手段的兇徒為伍。」
艾梁聲音冷下來:「梅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的人馬上就會到,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你最好乖乖跟我走,否則不能為我大清所用的人才,留著就是後患,自當除去。」像是響應他的話,通往石室的通道內傳來了腳步聲。
「如何?現在答應還來得及。」
梅檀沒有說話,認真聽了聽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默默鬆了一口氣。來人的腳步聲很重,應該是皮靴發出的,而艾梁等人穿的卻都是布鞋。算算時間,王江寧他們也該找過來了。
「艾梁!」
果然,來的是李錯和王江寧二人,他們是循著亮光走進來的。第一眼沒見到藏身於龍頭后的梅檀,只瞧見了受了傷的艾梁站在那裡。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李錯瞧見他,新仇舊恨頓時一起湧上心頭,紅著眼抽出彎刀便要扔過去。
「等等,我還有話要問他。」王江寧連忙拽住李錯的手,「艾梁,你們把小黑皮帶到哪裡去了?」
艾梁看見是他們,冷笑一聲,槍口轉向李錯:「你們倒是命大,居然都活得好好的。看來老天是有意讓我來送你們一程。」
黑洞洞的槍口指過來,王江寧頭皮一緊,第一時間扔了蠟燭,抱著李錯轉了個身,用自己的背擋住槍口。好在李錯反應比王江寧更快,她雙刀在手,雖然被王江寧拉住了右手,左手卻沒受影響,在艾梁抬槍的瞬間,左手彎刀擲了過去。
艾梁反應也是迅速,飛快扔出了左手中的手電筒,同時側身閃出一步,電光石火間,削鐵如泥的彎刀劈斷了手電筒,石室中頓時陷入黑暗。
手指已經扣在板機上的梅檀心中一驚,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根本不可能瞄準艾梁的手槍。光熄滅的最後一瞬間,他看得清楚,艾梁的眼神瘋狂嗜殺,他是真的想殺了王江寧他們。
無數畫面在梅檀腦中閃過——
「要是我們幾個被人用槍指著,你不殺對方我們就要死,你怎麼辦?」
「你看,你明明這麼恨我,卻還要剋制自己,不肯殺我。你這麼活著可真累啊。」
「迫不得已殺了惡人,那也是替天行道,懲惡就是揚善,祖師爺不會怪罪的。」
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但其實不過彈指一瞬。
「砰」的一聲,槍響了。
子彈在黑暗中劃過一道火光,最終在艾梁身體上綻開一朵血色的花。
梅檀第一次覺得這槍的后坐力這麼強,撞得他手臂發麻,幾乎要握不住槍。
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疼痛感,王江寧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掏出火摺子吹燃。然後他看見了端著槍,一臉頹然的梅檀。瞬間便明白了過來,剛剛那一槍是梅檀開的,千鈞一髮之際,梅檀救了他一命。
可是……堅持絕對不會對人開槍的梅檀他……他對艾梁開槍了!
「梅教授!」王江寧叫了一聲,想到自己第一次殺人時的驚慌無措,不覺心頭有些發堵,梅教授他一定更加不能接受這件事吧。
「你們沒事就好。」梅檀緩緩鬆開握搶的手,聲音低低的,帶著些微顫抖,然後他擦亮打火機對著艾梁的方向照了照。
艾梁中槍的部位是在腹部,雖然還沒有死,但顯然是活不了了。
李錯一時間有些恍惚,就是這個人毀了她視如生命的山寨,她對艾梁恨之入骨,一路從洛陽跟來南京也是為了殺他報仇,現在他就要死在自己面前,自己應該開心才是,可是心裡卻一陣空落落的。山寨沒了之後,她將復仇當成唯一的人生目標,可如今目標沒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什麼。
王江寧愣了一下,撲過去捂住他血流如注的傷口:「艾梁,你撐住,你告訴我,你們把小黑皮帶去哪裡了?他是不是還活著?你說啊,說話啊!」
艾梁卻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他直勾勾看向梅檀,張了張口,似乎是要對梅檀說點什麼,可是湧出的鮮血蓋住了他的聲音,他就那樣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死不瞑目地看著梅檀,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王江寧看懂了他的口型,艾梁說的是「你殺人了!」輕飄飄的四個字,卻比最惡毒的詛咒更加狠毒。王江寧心裡一抖,忙看向梅檀,微弱的火光下,他眼神晦暗,看不出情緒,見王江寧看過來,梅檀搖了搖頭:「我沒想過有一天會對人開槍。」聲音說不出的低沉。
「教授,你還記得我對你說我殺過兩個人時,你對我說過什麼嗎?」王江寧對他笑了一下,「你說那也算俠者同道了。這句話我一直記得,我也不會安慰人,就還是那句話,我也想生活在太平盛世,我也不願殺人,可身處這亂世,懲惡即是揚善,槍口朝向惡人,是為了救人。」
梅檀似乎很淺地笑了一下,搖搖頭:「放心吧,我沒事,只是事發突然,一時沒緩過來。先出去再說吧,艾梁剛剛說他的人很快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