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潛伏(1)
「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軍更夫敲著梆子從戰船間的縫隙駛過。此時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風平浪靜,明軍船陣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廝殺彷彿並不存在。
王參將端著盛有金瘡葯的盤子,正在寶船上的主帥卧室內伺候著鄭提督上藥。鄭提督白天和他發完脾氣后並未說要懲罰他,王參將心中忐忑,只好緊緊跟著鄭提督,人家走到哪裡,他也走到哪裡,只等著鄭提督氣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軍醫為鄭提督縫合傷口、塗抹完藥物,囑咐道:「提督大人傷得極深,須得靜養,少動多歇,也不可動怒。」鄭提督半靠半卧在掛著白色帷帳的大床上。他對著軍醫點頭表示感謝,王參將趕緊上前給鄭提督蓋好被子,又送了軍醫出門,然後回到鄭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燈昏黃,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隨時會熄滅,王參將借著光看到鄭提督由於失血過多,臉色慘白、嘴唇發青的容貌,與前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判若兩人,也不覺心中慘然。他知道,鄭提督這副模樣不光是因傷所致,也有心病的緣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來。
閉目養神的鄭提督聽見王參將的啜泣聲,在床上輕聲問:「王大叔,你哭什麼?」
王參將本是鄭提督的親隨出身,雖說如今也是參將之職,但其實骨子裡和鄭提督頗倒有幾分老僕與主人的情義。自從他做到參將,統帥一支分遣艦隊以來,鄭提督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叫聲「王參將」,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聲「王大叔」,王參將聽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來。
「王大叔,你為何事哭泣?」鄭提督見王參將非但不答話,哭得倒更厲害,便又問了一句。
王參將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邊哭邊說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將少爺傷得如此重,心裡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該在蓬萊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丟掉這條性命,也不讓他回去和少爺單挑。」
「王策嗎……」鄭提督望著帷帳頂,回想起這個名字來。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沒叫過,幾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對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當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舊,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見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戰,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萊。是我無能,讓他從眼前逃走還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著破軍戰袍的建文騙了,而那位太子爺居然也拖住自己那麼久,鄭提督不覺感到好笑。
「多謝少爺不怪,話說……」王參將擦擦眼淚,偷眼看著床上的鄭提督,斟酌後面話怎麼講,他張著嘴想了片刻,這才問道,「少爺,您今日和王策激戰,可是真的下決心要殺他不成?」
鄭提督聽王參將說到這個,不自覺將身體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點滑落,「我與他畢竟兄弟一場,這次南下只想著收服他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殺手。可那麼多年了,他還是如此不識時務……我就算真殺了他也是出於大義,非我本願。」
王參將看到鄭提督的雙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遠遠看到鄭提督和破軍的死斗,兩個人都未留餘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後來建文被桅杆壓住,只怕兩個里真的要死一個,想到此處身上打了個寒顫。
鄭提督見王參將面帶恐懼,趕緊說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總不至趕盡殺絕。只是他不懂我難處……在朝廷上折衝樽俎同言官們斗,還要向右公公這等腌臢閹人低頭,為的不過是將大明水師掌握在手裡,替國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為權勢不擇手段,可誰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鄭提督重傷在身,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有些接不上氣,他努力讓呼吸變得勻稱了,才繼續講道:「天下事總要有人來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無知,破軍在這南洋一隅又實力雄厚,若是兩人聯手,只怕會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軍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帶回大明。更何況……」
「鄭提督,你好大口氣。」
鄭提督還要繼續說,只聽門外有人陰陽怪氣說話,四平八穩走進來的正是右公公。他換了身嶄新的杏黃色常服,懷裡抱著柄白馬尾的拂塵,身後跟著四個十五六歲、眉目標緻的小黃門,手中各自捧著帶鈿螺圖案的漆金禮盒。四個小黃門高聲齊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進得屋來,王參將趕緊過來見禮,右公公說聲「免」,然後叫四個小黃門將禮盒都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讓他們都退出門去。
「鄭提督,你傷勢可好啊?咱家特來看看你,還備了幾樣薄禮給你將養身子。早就說過來你房裡看看,可這些個猴崽子們沒用,叫他們備幾樣補品,忙忙叨叨折騰到這般時日,回去我好好說說他們。」
鄭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頤指氣使的模樣,心中帶著氣。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狹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來的監軍,正所謂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氣吞聲。鄭提督對著右公公點點頭,說道:「多謝公公美意,下官愧領了。待下官身體康健了,再去設法收服蓬萊……」
「哎呦喂,我的提督大人吶!」沒等鄭提督說完,右公公拂塵一擺打斷他,說道,「咱家白天不是說了?和為貴。你都傷成這樣了,還沒打夠啊?又死人又什麼的,血了呼啦的,想著咱家心裡都怕。」
「蓬萊經此一戰折損大半,但海外尚有許多人馬。若是不趁此良機徹底擊潰,只怕未來遺禍無窮。」
「鄭提督啊,咱們固然是不該攔著你為國盡忠,只是你也忒是固執了。」右公公嘴一撇,顯得有些不開心,「實話和你講了吧,咱家覺得這個破軍也是懂事理的人,這次放他一馬,你回去就和皇上說他已然服了,咱家旁邊一幫襯,沒有不信的道理。加官進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麼認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鄭某剿滅蓬萊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軍一日不服,未來後患無窮……」
鄭提督還想說下去,右公公早聽得不耐煩,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唉……你這些個套子話兒別人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別和咱家玩這花活兒。」
他眼睛一轉,忽然「嘿嘿嘿」乾笑幾聲,壓低嗓音說道:「你們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說的一套什麼忠君愛國,其實內心還不是想著養寇自重,博個潑天功名,又落個當世岳武穆的好名稱。咱家說了,這破軍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積極要滅他,莫不是銀子給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這般說?」鄭提督最恨別人對他胡亂揣測,右公公這話句句扎到他心裡,「鄭某人一番赤心為的是大明,為的是當今皇上,天日可鑒……」
「哼,為當今皇上?」右公公撇著嘴冷哼一聲,掰著手指頭算道,「從太祖爺到先皇再到當今皇上,您都換過三個主子了,這表忠心的話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應了破軍班師回朝,豈有說話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師,事兒就那麼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樣的。別操心啦,好好歇著吧啊。」
右公公顯然膩煩了和鄭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鄭提督再說什麼,轉身急匆匆跨過門檻就走。門外四個小黃門齊聲高唱:「請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遠,還能聽到右公公的聲音,「不識抬舉的,還真當自己是皇上紅人兒了,他一個外臣尾巴還翹上天?」
鄭提督氣得眼珠幾乎要爆出眼眶來,他掙扎著從床上跳下來,從床邊拔出娥皇劍要去殺右公公。王參將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聲說道:「不可啊!不可魯莽!這等小人得罪不得!」
鄭提督連喘幾口粗氣,這才放下殺人的衝動,手裡一松,劍尖低垂,咬著牙說道:「我看他哪裡是急著班師,大約是急著回京將手裡剛得來的一百萬兩紙鈔換成銀子吧。」
他猛地握緊手中劍,擺脫王參將,橫著朝桌面一掃,將桌上右公公送來的四個禮盒都打爛、掃翻在地上,裡面裝的人蔘、燕窩之類補品「嘁哩喀喳」掉一地。
「這樣的官做得有什麼意思?我忠心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對待我的忠心?」鄭提督覺得傷口劇烈疼痛,胸口憋悶,一口鮮血湧出嗓子,噴得前胸都是。旁邊王參將嚇壞了,趕緊找來手巾給鄭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蠟串不知何時斷了線,金黃色的珠子「叮叮噹噹」散落掉下,滾得到處都是。
白天激戰的疲勞,讓建文在館舍床上睡得極沉,如果沒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聲將他從夢中驚醒,身下的床幾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東西都在「咔噠咔噠」跳動。建文驚得坐起來,左顧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來自遠方。他趕緊打開窗子向外看,只見夜空下有一處劇烈燃燒的橘紅色火球,濃濃的煙柱翻滾著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聲還在不斷傳來。
他趕緊穿上衣服跳下床,朝著門外跑去。
銅雀、騰格斯和哈羅德也都跑出來,大家見面的第一句話都是「出什麼事了」?
「轟隆隆!」
又是一次令館舍震動的爆炸,大家都靠住牆,讓身體保持平穩。等到腳下平穩再朝門外看,只見又有一處橘紅色火球出現,這次比上一個火球要遠。
接下來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發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氣浪撲面而來,帶著濃濃的火藥味。煙霾遮蓋了蓬萊上空,將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擋住,像是末日即將來臨。
就在眾人還都迷茫不明所以時,哈羅德先「哎呀」地叫起來!然後摸出一塊石灰筆,借著爆炸的光在地上瘋狂地畫起來。建文不知他在發什麼瘋,走到旁邊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羅德畫的是蓬萊地圖。
哈羅德嘴裡用佛郎機語言念念叨叨不知說著什麼,他平時不愛打理頭髮,鬍子也很久沒有刮過,此時的舉動活脫脫像個瘋子。他對機械和博物學的熱衷確實是個瘋子,是以到蓬萊的第一天便到處亂跑,這幾天更是將蓬萊的各處機構完全摸透,就算閉著眼也能對蓬萊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將地圖畫完,又在上面圈出許多圈,將其中五個畫上叉子,大驚失色,手裡的石灰筆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語:「糟了!糟了!」
「出什麼事了?爆炸之處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隱隱感到這爆炸不尋常。
「你可知這是何所在?」哈羅德指著幾處畫著叉子的地方。
建文搖搖頭,騰格斯在一邊不耐煩地說:「老哈你直說吧,打啥謎語。」
「是這樣,初時爆炸,咱便疑是在東所機械處方向。等又炸過幾處,咱便曉得這爆炸來得蹊蹺。」哈羅德乾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著指著幾處畫叉子的地方講解,「蓬萊乃是人造島嶼,動力源自中部四所機械處,以機械轉動操縱全島。方才所見第一處是在東所機械處,其次是西所機械處,再次是南所機械處。最後爆炸的兩處,一處是彈藥庫,一處是備用零件庫。此必是有人刻意為之。」
「莫不是鄭提督白天敗了,晚上銜恨偷襲?」哈羅德腦內閃過這個念頭,便說了出來。
建文立即否定他的想法,「鄭提督這人自負得很,又自以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戰從來講究堂堂正正,偷襲手段都不肯用,何況這樣齷齪的破壞手段。」
「有理,」銅雀也表示同意,「蓬萊軍雖說白日受了重創,防衛還是森嚴的,要從外部偷襲,只怕難上加難。」
「莫非敵人早就潛伏在內部,只是在等著這樣一個機會不成?」
建文和銅雀同時想到這個可能性,兩人略一對視,情知大事不好。
「噠噠噠噠!」
館舍外的大道上響起一片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讓他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