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鬼岩礁(1)
夕陽的余暈將青龍船鍍上了一層金色,站在船頭的建文也像是被鍍了層金身,他觀望著同樣金光燦燦的海面,尋找著小郎君所說的佛島入口。
「幕府將軍對佛島看來志在必得,我們若是落於其後,蓬萊的眾多條性命也就白白搭上了。」
銅雀之前的話言猶在耳,如果不是日本幕府的野心,破軍又如何會遇害?能比日本人早一步到佛島是現在建文最急切的任務,如果佛島真的有某種神秘力量,至少這力量絕不能落在幕府將軍手裡。
「也許我即使到了佛島,也難以如老先生所願做大明皇帝,若是如此,老先生這一次豈不是血本無歸了?」想起銅雀同行以來一直盤算著要在自己身上投資獲利,自己為了讓他支持自己前往佛島,也總是應和著他的心思,兩個人來來回回都在做戲,建文不禁覺得好笑。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做什麼,破軍一死,前次賄賂右公公的一百萬早就血本無歸,若是不能幫你到達佛島,老夫豈不更是虧大了?」銅雀故作惆悵地苦笑著言罷,忽然面色變得沉重,又說道,「何況,還有藍須彌的仇。」
建文知道,銅雀雖然將錢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可如果說還有什麼的價值要勝過錢,那恐怕就是這頭他親手調教了二十多年的巨鯨了。它和他的關係早已超出了主僕之誼,如同是他性命的一部分。
建文又轉向騰格斯,這實心眼漢子對自己一向極好,倒是自己曾拿他當蠻子看待,頗有些對不起人家,想想都有些不好意思,「安答,你是蒙古人,本和這檔事並無干係。如今你也不暈船了,在青龍船上無益,既然貪狼有意留你在摩伽羅號上學操船之術,你若要去,我不攔著你。」
騰格斯方才要回話,立在旁邊摩伽羅號上的貪狼先說道:「蠻子,他們這次九死一生,你不如隨我走,能在我摩伽羅號上修行操船之術,可是你九世修來的福分。」
騰格斯朝著貪狼「呸」地吐了口吐沫,小蒲扇大的手掌將寬闊的胸口拍得像面鼓,「當初博爾術和俺的老祖宗成吉思汗初次相會就性命相托,幫他從盜馬賊手裡奪回黃驃馬,大汗命他一步不許退,他就將馬韁繩拴在腰上,死也不肯退一步。人家叫俺聲安答,那就是拿俺當了好兄弟,俺這條性命便是他的。」
成吉思汗和博爾術這段落難奪馬的舊事是騰格斯從小聽慣了的,能有機會和一位好安答像兩位祖先一般同生共死,而能誇耀一輩子的榮耀,他不但不會退縮,反倒躍躍欲試。
建文也聽得熱血沸騰,強忍著才沒有涕淚橫流,他激動地抓住騰格斯的手,說道:「好兄弟,只要這次大難不死,你我必是做一輩子好安答。」
「俺騰格斯身上流著黃金家族的血,心中翱翔的是草原雄鷹、大漠蒼狼,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嚇到俺?」騰格斯被建文所感染,胸中也是激情澎湃,想要對著大海高歌唱上兩嗓子。
偏偏貪狼旁邊的小鮫女不識趣地澆下盆冷水來,「你這蠻子真是英雄豪邁,亞歷山大讓我給你捎個話,你若是記不得她的全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閹了你。」
聽到「亞歷山大」這名字,騰格斯恍恍惚惚想起這正是阿夏號上那位要做自己老婆的羅剎女戰士的名字,不過她的全名實在太長,自己這腦子著實記不得。摸摸頭上被那彪悍的女人割掉的一小節辮子,他湧上喉嚨的百十首歌頓時被嚇了回去。
看到騰格斯被嚇得縮手縮腳,貪狼沒想到這個和自己打架也毫不畏懼生死的漢子,竟然被個女人治得服服帖帖,忍不住哈哈大笑。
建文忍住了笑,轉頭看向哈羅德。這位小個子西洋博物學家比起騰格斯更是和所有事毫無關係,讓他一起冒險,他於心不忍。
沒等他問話,哈羅德早猜到他要說什麼,雙手一攤,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閣下不必管咱,能搭上此船前去探索新世界,乃是我輩博物學者今生大幸事,安有不去理?拼去這條性命,博個青史留名豈不美哉?」
和哈羅德相處那麼久,建文知道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冒險的好機會,也就隨他了。
在建文等人說話的這段時間,判官郎君一直在觀察不遠處通往佛島海域的海況。他多次與破軍前來這一帶勘察,破軍曾想親自去尋找佛島。據破軍說,天下的船隻唯有青龍船是最適合在此種危險海域探險的,只可惜此船不在自己手中,仿照青龍船製造的走蛟船原本就是破軍想用於佛島探險,可惜毀在偷襲大明船陣的戰鬥。
他對這裡的海情了如指掌,知道每日前往佛島的通道開啟時間很短,他留心觀察海面,只見金色的海面下,隱隱有一團暗流運動。與其說那是暗流,還不如說是海底有個灰色烏雲和橘紅色雷電翻滾成的球形,其間好似有不可名狀的黑影在其中搖頭擺尾地鑽來鑽去,既像是許多龍,又像是成叢的海草。這球形向著海面慢慢上升,又如同是在擴張著,升到海面下不甚遙遠的距離時已經有數里大小。
「來了!」判官郎君沖著建文吼道。建文只是朝著這不可思議的奇景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臟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動,幾乎要從嘴裡蹦出來。和這大球相比,青龍船和其他幾艘送行的船隻,好似只是一些乘著螞蟻的小小樹葉。
他暗自咽了幾下口水,可嗓子還是很乾。騰格斯和哈羅德表情嚴峻,看樣子都和建文一樣被震撼住了,銅雀則面無表情,只是摩挲小銅雀的右手速度明顯快了許多。
「走了。」建文讓自己心緒鎮定下來,沖著判官郎君點了一下頭,判官郎君也略微頷首,算是告別。
建文將傳國玉璽放在胸前,默默閉目祈禱了幾句,再睜開眼時,他的心跳已不像初時那樣激烈,「去吧,青龍船,帶我們去那邊的世界。」
「哞——」
青龍船高昂的龍頭髮出振聾發聵的高亢鳴叫,回應建文的請求,船舷兩側的三十二隻盤龍輪盤捲動起白色水花,朝著暴風與雷電球的中心啟動。
青龍船走出七八丈遠,判官郎君船上的沈緹騎忽然想起什麼,他緊走幾步跑到船頭,從懷裡掏出個小小竹筒朝著距離漸行漸遠的青龍船扔去,「太子爺,帶上這東西,想必能派上用場。」
竹筒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落在甲板上,滾到建文腳邊。建文從地上撿起竹筒,只見竹筒一頭用軟木塞子塞住,筒身上用隸書刻著「還魂蟲」三個字。他想起沈緹騎曾用這白白胖胖的肉蟲子救過七里性命,情知是好東西,連忙也塞進腰間的小包里,然後沖著沈緹騎作揖相謝。
沈緹騎見太子爺朝他作揖,也趕緊回禮。旁邊判官郎君忍不住伸出右手朝他後背拍了一下,判官郎君斷掉的右手上裝著鐵鉤子,這一拍差點把沈緹騎拍得吐血,身體朝前趔趄了一下。
「小子,你這是賣太子爺人情?之前不是還想著捉拿太子去換官職祿位嗎?」判官郎君知道這位擅長狡兔三窟的官爺圓滑得緊,又小氣得緊,從他手裡想拿到一星半點的好處總得要用幾倍的好處來換。
「是是,多個太子多條路。」沈緹騎摸著後背被砸疼的地方,陪著笑回道,判官郎君沒少給過他銀子,也算是衣食父母之一,「小人混官場的身不由己,如今想明白了,蓬萊和鄭提督都極是看中太子爺,小人要是拿他去孝敬胡大人,只怕兩邊都饒不了小人。」
「算你識相,」判官郎君難得地笑出聲來,他知道沈緹騎雖說又滑又貪、見風使舵,倒也不是陰險小人,「如今褚指揮使以下的幾位頂頭上司都死了,你榮升千戶、僉事都是近在眼前的了。」
沈緹騎在錦衣衛里雖說地位不高,卻能和比褚指揮使官大得多的胡大人搭上話,又與鄭提督通著消息,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這次褚指揮使以下死了不少人,他沈緹騎未來前途一片大好。不過想到那位未來的恩主胡大人,沈緹騎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是難看,「胡大人是奉旨欽差,不知為何此次下南洋總是和鄭提督別苗頭,甚至不惜手段和日本人勾連,一意擒拿太子爺。這次鄭提督沒能拿下太子爺,胡大人手下的錦衣衛又死傷殆盡,恐怕他必要在當今皇上面前反咬鄭提督一口,鄭提督今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了。」
「你待如何?」
「鄭提督這些年鞠躬盡瘁為國家做了不少事,在朝廷上對右公公、胡大人這些小人也忍氣吞聲,不過想為國家多做點。當今皇上不過拿他做一條可用的走狗,時時還忌憚他手中兵權,又讓右公公、胡大人時時制衡他。此次鄭提督損兵折將,又沒拿到太子,只怕那班姦邪小人必要進讒言害他,小人想前去向鄭提督知會一聲,也算是不黑良心。」
判官郎君沒料到沈緹騎竟說出這番話,倒也大出意外,說道:「你這廝平日里黑眼珠只瞪著白銀子,不料也是個有良心的。」
「小人是非曲直還是懂的,鄭提督這樣的英雄,不可讓他壞在右公公、胡大人這般佞臣手裡。」
「好漢子,」判官郎君聽得興起,又抬起鉤子在沈緹騎背上狠狠拍了一下,「若是何時在官場混不下去,跟著我干,我小郎君絕虧不了你。」
說完后,判官郎君想起了旁邊摩伽羅號上的貪狼,這傢伙雖是破軍主人的盟友,又剛幫自己清理門戶,但性情喜怒無常又兇殘好殺,說不定一時興起又會和蓬萊打起來。摩伽羅號船高,判官郎君緊握著巨闕劍,朝著貪狼喊道:「貪狼大人意欲如何,可要和我蓬萊一戰?」
貪狼常年被破軍壓制,確實想過趁著破軍剛死一舉滅了蓬萊勢力,但那隻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沒料到判官郎君會主動向自己挑戰,他倒愣了一下后撓撓下巴,反問道:「先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
「破軍大王剛死,南海將呈戰國局面。我打算將蓬萊能用的機械都拆了運上珍珠港,卧薪嘗膽重建統一天下。貪狼大人若是也有此意,你我可先決出勝負。」
判官郎君用鷹隼般的眼眸盯著貪狼,右腿微曲用力踩著船板,只要貪狼表露願意一戰的意願,他就要跳上摩伽羅號。貪狼向下俯視著判官郎君,然後歪著頭望天,長滿鯊魚牙的巨手在下巴上颳了兩下,忽然打了個哈欠,「你小子還太嫩,等過幾年養肥點兒我再來找你打架。」
聽貪狼以看似輕鬆的口氣說出這句,判官郎君這才鬆開緊握在巨闕劍柄上的手,他發現手心的汗早把劍柄浸透了,自己其實並沒有把握戰勝貪狼。貪狼既然答應過幾年再來找他麻煩,看樣子自己是可以放手統一南海了,至少幾年內可保安全無虞。
緊張空氣化解后,眾人再次注視青龍船。只見青龍船此時航行到了暴風雷電球的中心,金色的海水像絲綢般柔軟地向下凹陷,青龍船不出片刻就連桅杆都被吸了下去。
「哎!青龍船沉了嗎?」小鮫女吃驚地問道。
「不,他們找到前往佛島的入口了。」
聽判官郎君這樣說著,小鮫女卻感到一絲不祥的預感,她輕輕晃著克力士劍的劍柄,掛在腰上的兩把劍相互碰撞,發出「噹噹」的清脆響聲。
當青龍船行駛到暴風與雷電球的中部時,建文扒著船舷的欄杆向下看,只見金色的海面與海水下方的暴風雷電球涇渭分明,上面金色部分平靜如初,下麵灰蒙蒙的球形卻瞬息萬變,兩部分彷彿沒有絲毫的連接點。
金色的海水像是經受不起船身的重壓,竟然軟綿綿地向下凹陷,海水波瀾不驚,竟是像調開的漿糊般黏稠的。青龍船在海面上壓出很深一個大坑,然後向下深深地陷了進去,朝著暴風雷電球陷去。隨著下陷,青龍船頂上的金色海面漸漸癒合,平復如初,海面上的海風聲、浪濤聲、海鳥的鳴叫聲、以及開始還能聽到的小郎君等人的喊叫聲,都像是隔了一層牆。這層牆隨著頭頂的金色海面層層癒合而加厚,直到一切聲音都聽不到。
死一般的寂靜令人膽寒,金色海水形成的空腔包裹著青龍船,距離風暴雷電球越來越近。建文隱隱感到情勢不妙,銅雀建議大家先用繩索將自己捆死在桅杆和護欄上。大家都找來繩子將自己捆好,騰格斯想起在巨龜寺遇到過的大漩渦嚇得頭皮發麻,抱來一大捆纜繩搓成很粗一根,將自己牢牢綁在桅杆上。他又覺得不放心,要哈羅德幫忙連繫了七八個死扣,將自己捆得紋絲不能動才放心。
青龍船還在下沉,不知沉了多久,海水的金色越來越淡,灰黑色的風暴雷電球在迫近。終於,青龍船突破了金色和灰黑色的界限,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頭頂變成腳底,腳底變成頭頂,青龍船上下調轉。建文趕緊閉上眼,他聽到騰格斯的慘叫,但慘叫聲瞬間就被狂風、雷暴和驚濤怪浪聲淹沒,這些聲音幾乎是在穿越寂靜無聲的金色海區后立即出現的。
青龍船在天地倒轉的瞬間調整好了位置,穩穩落在海中。
經過短期的頭暈目眩,建文睜開眼,青龍船似乎是停在了高山上,居高臨下可以看到鐵灰般的海面在腳下很遠的地方,天也被鐵灰色的密雲籠罩,海天兩重鐵灰色連在一起,沒有一絲光亮。只有借著偶然出現的雷光,才能看清捂著帽子的銅雀、抱著桅杆的哈羅德,還有騰格斯恐懼到扭曲的臉。他張著嘴大概在喊叫,只是風太大,實在聽不到他在喊什麼。
「山……好多……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