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零點十分,整座城市已經出奇地安靜了。
從交通駐在所回來的丁占國,此刻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沉思著,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沉思了一陣,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看向不遠處對面一扇仍舊亮著燈的窗戶,那是李春秋的房間。
他站在窗邊,緊緊地盯著那扇窗戶,神色陰冷。
靜默的夜色里,姚蘭家的客廳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和凌亂的摩擦聲。
客廳里,李春秋拚命地拽著姚蘭,試圖以此阻止她打電話。
這樣安靜的夜晚,任何輕微的響動,都能輕易地打破寂靜。為了不驚醒李唐,他們二人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拚命地用盡了手上的力氣,貼身相搏,僵持不下。
此時,姚蘭已經死死地握住了電話聽筒,眼看就要開始撥號。李春秋情急之下,索性將她攔腰抱起,用另一隻手將電話拿起來用力一拽,電話線一下子斷了。
姚蘭的腳已經懸在半空中,但她還在奮力掙扎著,這樣奮力的掙扎使李春秋一個重心不穩,抱著姚蘭雙雙倒在了沙發上。
李春秋鬆了口氣,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身下神色憤然的姚蘭。
姚蘭毫不退縮地與他四目相對,她死死地盯著他,像是要將他臉上看出兩個洞來。
李春秋壓低聲音,輕輕地問:「你要去告發我嗎?」
「對。」姚蘭的聲音透著憤怒,卻也很輕很輕。
「告發我什麼?」
「你是個特務,做炸彈的特務。」姚蘭咬牙切齒,她的眼中開始沁出淚水,甚至透著一絲絕望,「醫院的爆炸就是你弄的,對不對?!」
李春秋沉默了一陣,接著問:「你懷疑我多久了?」
「現在已經不用再懷疑了。」姚蘭冷笑一聲,眼中淚水卻更甚。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他在她面前變得這麼陌生。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曾真正了解過他。
「我是你丈夫,你心裡藏了那麼多事,為什麼不來問我?」看見她眼中的絕望,李春秋心裡有些苦澀。
姚蘭看著他,突然一用力將他推開,就要往門口跑去,但她還沒站起來便被李春秋從背後抱住了。
他湊近她的耳畔,聲音壓得極低地說:「你去找誰?」
姚蘭用力地掙扎,並沒有理會他的話語。
李春秋繼續問:「去找丁戰國還是高陽?電話打通見了人,你怎麼說?說自己的丈夫是個特務,他是個做炸彈的?炸彈呢?你看見了嗎?」
「放開我,鬆手!」姚蘭見無論怎麼用力都掙脫不開,只得壓低聲音尖叫。
李春秋繼續在她耳畔低語:「把他們找來,當著李唐的面給我戴上手銬帶走。如果我不是特務的話,你又要怎麼和李唐解釋,怎麼和他說?你讓我告訴他,他爸爸不是特務,只是個嫌疑人?」
姚蘭又掙扎了一陣,見毫無效果,突然低頭一口咬住了李春秋的胳膊。李春秋任由她咬著,卻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就像姚蘭咬著的並不是他的胳膊一樣。
姚蘭用力咬著,她的牙齒此時已經切進了他的皮膚,有血順著胳膊淌下來,一滴、兩滴,滴在地板上,砸開了一朵朵血花。
嘗到嘴裡漸漸泛開的血腥味,姚蘭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感覺到手臂上的濡濕,李春秋更加用力地將她抱緊。
終於,姚蘭受不了了,她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用力地抱住李春秋的胳膊,無聲地哭了起來。
李春秋輕輕地抱著她,什麼都沒有說,兀自沉默著。
哭了半晌,姚蘭突然轉身抱住李春秋,在他耳邊抽泣著:「求求你,你就讓我去舉報你吧!讓我去找人把你帶走,行嗎?你為什麼要去當特務?好好的日子,平常的日子怎麼就不能好好過啊?求你了李春秋,你就讓我打個電話,就讓我帶人回來,連夜把你抓走,這樣起碼你不用死,不用再替他們安炸彈,不用再去殺人了……你到底殺沒殺過人?你告訴我,醫院的炸彈到底是不是你弄的?」
李春秋緊緊地抱著她,聽著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話,眼睛里有一種別樣的東西。
姚蘭慢慢放開了他,竭力平復著。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抬眼看向表情不甚清晰的李春秋,輕聲說:「等你被關起來判了刑,起碼我還能去看看你,能給你做手擀麵,澆上你最愛吃的鹵,給你送過去。等李唐長大了想找爸爸的時候,我也能告訴他,他爸爸還活著,還沒死,就算是為了他,他爸爸也會出來,再見一見他。」
李春秋被這些話徹底打動了,一雙眼眸里,目光微微閃動。
姚蘭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聲音打著顫地說:「春秋,一個月了,你就像是變了個人,我已經不認識你了。你沒有睡過一天整覺,一天到晚都心事重重,可你什麼都不跟我說。起初我以為是因為方黎,因為趙姑娘,可她們都不在了,她們已經成了過去,但我還是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半夜說走就走,三天兩頭都是那些奇怪的電話。那些人為什麼要跟著李唐?還有那個姓魏的教授,我看得出來你明明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跟他坐在一起吃飯?你告訴我啊!」
李春秋被她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姚蘭頓了頓,抬手胡亂地擦著眼淚:「你問我怎麼去打那個電話,你問我見沒見過你的炸彈。是,我沒有,我是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也的確沒有看見什麼槍和子彈;可春秋,我是你老婆,你心裡有事我是能夠看出來的,我知道這個就夠了。你說你想走,你不想在哈爾濱了,我知道你有過不去的坎兒,我和你一起過。你不是說回依蘭嗎?明天咱們就一起走,一起回依蘭,行嗎?」
聽她這樣說,李春秋的眼睛也紅了。
見他不說話,姚蘭立即起身去收拾東西。她手忙腳亂地衝到衣帽架上摘下李春秋的衣服,將它們一件件地往擺在地上的皮箱里塞:「咱們這就走,連夜就走!你去找個車,我去把李唐叫醒,不要等到天亮了,別讓那個姓魏的再來找你,我們這就走!到了路上你再告訴我你想說的,比如說你不是特務,你只是個嫌疑人,不不,你連嫌疑人都不是,你是個好人!這些話等回了依蘭,你再好好跟我說……」她轉身一看,李春秋還是一動不動。
姚蘭胡亂抹了一把臉,小聲地說:「快去找車呀,快呀!」
李春秋見她這副慌亂的模樣,心裡一陣難受。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蹲下身,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是特務,我沒有安過炸彈,我也沒有害過一個好人。」
他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聲音輕而堅定:「你相信我。」
姚蘭點點頭。現在他說什麼,她都願意信。
李春秋接著說:「我是有事瞞著你,我不是法醫,但也不是特務。你看見的事並不是你看見的那樣,你想到的事也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聽我說,再有兩天,到了年初一的早晨,我就什麼事都不用瞞著你了。」
聽他這麼說,姚蘭一直望著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只要過了這個年,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什麼坎兒都過去了。」李春秋輕輕抓住姚蘭的胳膊,將她攬進懷裡,「到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幹了,就陪著你和李唐,我們好好過日子。」
姚蘭的眼淚瞬間又流了下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好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就這樣看著李春秋,二十多天來的委屈、不解和抑鬱,終於在這一刻盡情宣洩。她捂著嘴,無聲地痛哭起來。
李春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感受著她顫抖的身體,將嘴巴貼近她的耳邊:「等過了年,我就把這些天的事,慢慢說給你聽。」
凄冷的月光下,李春秋的臉上感慨萬千。
清晨的陽光灑下,一條窄街從沉睡中復甦。
許是年關將近,這條街上行人並不多,冷冷清清地,只有一串叫賣聲從這條街道的深處傳了出來:「火燒,棋子火燒——火燒,棋子火燒——」
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裡,兩個正在昏昏欲睡的小夥子忽然被這叫賣聲驚醒了。二人對視一眼,連忙透過車窗向外看去。
只見車窗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正推著一輛小推車,從一條巷子里拐出來。那輛推車上架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旁插著一桿小旗,上面寫著八個大字:棋子火燒,唐山正宗。
那輛推車越走越近,老漢還在賣力地吆喝,兩個小夥子立即推開車門快步向他走去。
與此同時,陳立業家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陳立業連忙快步向前抓起了電話:「李大夫,你說。這麼急?」
電話那邊,李春秋鄭重地說了幾句。陳立業眉頭立即皺了起來:「行,你說個地方,我馬上去找你。好,九點半,還是昨天我們見面的那個路口,我還是那輛車,咱們在車上聊。」說完他將電話掛了,一轉身,看見了端著兩碗熱粥走出來的妻子。
「出什麼事了?」見陳立業神色匆匆,妻子關切地問道。
「他找到證據了。」陳立業一邊穿著大衣一邊說。
「誰的?」
陳立業抬眼看向她:「丁戰國。」
今日,陳立業家附近的街道與往日不同,丁戰國特意吩咐了警備區在這裡安置了臨時哨卡。
而丁戰國此時正站在陳立業家附近不遠處,緊緊地盯著街道上的這道臨時哨卡。
不多時,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開了過來。丁戰國眯起眼睛,待車輛臨近時,他定睛看去,正是昨天載著陳立業和李春秋的車牌號為「H3859」的那輛車。
黑色轎車裡的司機顯然也注意到了街道上的臨時哨卡,他透過前擋風玻璃看見了哨卡前站著的四五個解放軍戰士,其中一名士兵正揮動著手裡的小紅旗,示意他減速停車。
司機略猶豫了一下,還是腳踩剎車慢慢減了速,在哨卡前停了下來。
這時,一名軍官從哨卡里出來走向轎車,他是警備區的楊排長。楊排長走到車前,打量了一陣搖下車窗的司機,問:「這輛車是哪個單位的?」
「機電公司。」司機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時,一個捧著登記冊的士兵從這輛車的車牌邊繞了過來,向楊排長報告道:「排長,這個車牌號查不到。」
司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楊排長,沒有說話。
楊排長的聲音沉下來,眼中有了警惕之色:「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司機依舊沉默著。
楊排長慢慢把手伸向了腰間的手槍,繼續道:「出示你的證件。」
「你的證件呢?我可以看看嗎?」司機突然出聲問道。
楊排長有些意外,他盯著司機看了很久,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本證件,打開舉到司機面前,確認他看清楚后便將證件重新收回。
司機看過他的證件,才將自己口袋裡的證件掏出來遞給了他。
楊排長一邊接過司機的證件,一邊注意他的表情,見他神色如常,這才將證件打開來看。在看到證件的一瞬間,他有些驚訝,隨後他一改先前的態度,鄭重地用雙手把證件還給了司機。
丁戰國站在遠處,看見二人在聊了幾句后,司機搖上車窗將車開走了。見車在街道的盡頭越駛越遠,他這才快步走向臨時哨卡。
「辛苦了楊排長,對方是什麼來頭?」他貌似不經意地問。
「老丁,咱鬧誤會了。他不是偷車賊,是社會部的人。」楊排長回頭看他,表情很輕鬆。
丁戰國「哦」了一聲后,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道了句:「怪不得。」
社會部,馮部長焦急地來回踱著步,走了一會兒,他停下來看向林翠,表情凝重:「已經找到了做那塊棋子火燒的人,為什麼還不能確定位置?」
「部長,情況有些複雜……我們找到的這個人,是個流動攤販。」林翠蹙著眉,有些心煩意亂。
馮部長大腦飛速地運轉著,接著道:「不妨事。李春秋記得那個日本人上車是在十點鐘左右,你們只要問清楚那個小販當天十點鐘大概在什麼位置,就好辦了。」
「問過了,他不識字也不戴錶,每天的作息全憑太陽。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個陰天。」林翠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聽到這個回答,馮部長有些懊惱地皺緊眉頭,陷入了沉思。
林翠走到牆上貼著的一張哈爾濱市區圖前,用鉛筆在地圖上沿著一條道路畫了條曲折的紅線,然後用筆頭敲了敲這條線:「所以,我們只能問到這麼大的一個範圍。」
「根據他的敘述,」林翠一邊說,手裡的筆一邊順著這條線移動,「這是他上午賣火燒走過的地方。」
她將鉛筆掉了個個兒,用藍色筆尖在一大段紅線的兩側圈出一大片區域:「那個日本人應該就住在這片區域。」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這片區域的任何地方。」
馮部長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沉吟了一會兒:「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通知所有人手,包括盯魏一平的人,除了監聽和監視的,全都參加搜索行動。只能這麼卷地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