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時,從哈爾濱市區開往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路上,一輛吉普車行駛在漫漫雪野上,格外顯眼。
李春秋坐在副駕駛座上,盯著窗外的冰天雪地出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丁戰國則抓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同樣一言不發。他從後視鏡里看了眼李春秋,而後將一隻手悄悄地摸向了車座下方,那裡,一把烏黑手槍的槍柄露了出來。
突然,吉普車一個猛烈震動,他摸上手槍的手,立刻縮了回來。
李春秋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抖動嚇了一跳,轉頭看向丁戰國的時候,丁戰國正蹙著眉頭再次踩下油門。
在覆蓋著冰雪的荒野上,吉普車在不停微微抖動著,絲毫未前進,看樣子,應該是打滑了。
丁戰國奮力地扳著方向盤,打火加油,吉普車依然在抖動,無法前進。
李春秋將頭探出窗外,片刻后又縮了回來,嘴裡哈著白氣:「不行,前面一大片都結了冰,只能往後退。」
「有雪嗎?有雪就能蹭過去。」丁戰國還在嘗試。
「冰上有雪也不行,一壓就全散了。別試了,再往前,陷進雪坑裡連倒車都成問題,到時候回都回不去。這兒離自來水處理站還遠不遠?」
「幾百米吧。」丁戰國朝前看了看,又扭頭看向李春秋,「要不,我們走過去?」
「行,走過去吧。」李春秋點點頭,兩人便熄火下了車。
積雪很厚,丁戰國和李春秋一步一個腳印,踏著沒過小腿的積雪艱難地跋涉著。走了約莫十分鐘,二人已經依稀可以看到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輪廓了。
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丁戰國將兩隻手都縮進了衣兜里。
李春秋有意識地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哈著白氣向前走,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丁戰國站住不動了。他回過頭,發現丁戰國正看向前面不遠處,似乎是在辨認著什麼。
很快,丁戰國便指向遠處一個凹陷下去的地勢,喘著氣道:「就在那兒,看見那個坡了嗎?那裡有口枯井,門房的屍體就在井底。」
李春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眺望了一陣,而後轉頭看他:「你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
「還得是你。」縮了縮脖子,丁戰國哈出一口白氣,「要不是你,真的就以為門房畏罪潛逃了,這件事是大事,有線索就得往下跟。前兩天我自己過來,坐在車裡瞪著眼看這兒,琢磨你說的那句話——我要是殺門房的兇手,會怎麼做?」
李春秋認真聽著,沒有說話。
丁戰國接著說:「這麼冷的天,他還背著一具屍體。從自來水處理站出來,扔到車上,他會往哪兒走?向北,住戶會越來越多。往西,大雪封山,也不可能。東邊有個氣象站,也會有人,那就只剩了南邊。」
「有道理。」李春秋點點頭。
「所以,我就將自己當成兇手,一路開車向南。」丁戰國頓了一下,看向李春秋的眼睛,「越往南雪越深,車很快就開不動了。我就想啊,我的車開不動,兇手的車肯定也開不動,門房的屍體沒準兒就在這一帶,托你的福,還真給我找著了。」
「局裡的人知道嗎?」待他話音一落,李春秋開口問道。
丁戰國搖搖頭:「你是第一個。」
「高局長也不知道?」
「等他從市委開封閉會議回來,就會成為第二個。到時候他就會知道,他一直懷疑的那個內鬼,不是你。」
李春秋剛要張口,丁戰國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說:「這樣的好消息,昨天我就想告訴你。可惜我連你的人影也抓不著。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也不回家。你一個法醫,都年底了,幹嗎這麼忙?」
李春秋什麼也沒說。
「都要過年了,哪有那麼多病人。蹊蹺吧?和我猜得差不多,你在調查我。」丁戰國笑著說,「話說開了,事就過去了。一會兒看見那個可憐的門房,你就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
李春秋也跟著笑了笑:「鬧了半天,是個誤會。」
不多會兒,兩人已經走到了小坡前面。他們站在凹地邊緣,看著下面一口已廢棄多時的井。
丁戰國指著那口井,而後看向李春秋:「屍體我找著了,屍檢還是得你來。那口井不深,裡頭全是雪,屍體就在裡面。我從雪堆里扒拉出一層衣服,別的都沒動。這次看看你能不能找著點兒別的線索,讓我看看殺他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說完,他又指了指不遠處,補了一句:「看見了嗎?扒拉掉那層薄雪就能瞅見。不給你添亂了,你自己去吧。」
「好。」李春秋的目光已經被那口井吸引,他挑了個地勢較緩的地方,半滑半走地向井口靠過去。
丁戰國臉色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緩緩地將手伸進了衣兜。
突然,李春秋停住了腳步。他猛然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丁戰國設下的一個圈套。他的腦海里迅速閃過丁戰國在此之前的一幕幕表演,那些都是為了最終把他引到這口枯井裡來的鋪墊。那些拙劣的謊言,是勾著他往前走的誘餌。在這裡幹掉他,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門房屍體只是一個幌子,這裡大雪覆蓋又極其偏僻,如果丁戰國在這裡對他下手,那麼他的屍體恐怕要到春天化雪時才會被發現。而現在,距離「黑虎計劃」行動只剩下一天了,這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陷阱。
李春秋猛然轉身,只見丁戰國正冷冷地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時,丁戰國伸入衣兜口袋裡的手正慢慢抽出。
李春秋心念急轉,還來不及思考對策,突然聽見了一陣汽車鳴笛聲。
正在對峙的兩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去,只見一輛吉普車由遠而近,開到丁戰國的吉普車旁停下。有人從車裡跳下來,是偵查員小唐。
李春秋回頭再一看丁戰國,只見他從衣兜里掏出來的並不是手槍,而是一塊手帕。他將手帕拿出來,擦了擦凍得通紅的鼻子。
沒人看見,丁戰國眼中的陰冷越發沉重。
小唐氣喘吁吁地跑到李春秋和丁戰國面前,嘴裡噴著白氣:「可算找著你了丁科長。高局長說:『不管他在幹什麼,哪怕在替女媧補天,也得馬上回來開會!』——這是他的原話。」
丁戰國一愣:「什麼事這麼急?」
「好像是關於市委封閉會議的內容,各個前線科的人都得去,現在就差你了。」小唐抹了把鼻子。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李春秋突然問。
小唐直愣愣地說:「小李說你倆一起出的門,又從城南哨卡打聽到了老丁的吉普車。我一琢磨,奔這個方向來,還帶著李大夫,準是又在查門房那件案子。虧得沒找錯,一里地開外,就看見你們的車軲轆印兒了。」
見丁戰國和李春秋的表情都很微妙,他有些疑惑,卻因為著急,只得催促他們趕緊上車:「上車吧!戳在這兒不冷嗎,兩位?」
愛勒密斯西餐廳內,一位客人正在點單,一名侍者站在桌旁,正恭敬地候立著。
客人看了一陣菜單,而後便將菜單遞給了侍者:「先給我來一杯香檳吧,等會兒人到齊了,我們再點菜。」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騰達飛。
侍者端上香檳沒多久,一輛計程車便駛到了愛勒密斯西餐廳門口。
魏一平坐在車裡,透過車窗觀察周圍的環境,看了一陣之後,他抽出一張鈔票遞給司機。
就在這時,從計程車側面駛過一輛轎車。轎車在計程車前面不遠處的路邊停了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子從車裡走了出來,他整了整自己的風衣,大步朝愛勒密斯西餐廳走去。
西餐廳的旋轉大門內側站著一個門童,他熟練地操控著旋轉大門讓每一名客人入內。一名女客人進門后隨手遞給他一張鈔票,他立即鞠躬致謝。隨後,戴墨鏡的男子也走進了西餐廳,他將手從衣兜里抽出來,同樣塞給了門童一張鈔票。
跟在他身後準備進門的魏一平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盯著戴墨鏡男子付小費的左手。
這隻左手又粗又大,大拇指上還纏著一圈橡皮膏。魏一平眼神一緊,他認得那圈橡皮膏,這分明是公寓樓對面那家餛飩攤兒老闆的手。
魏一平的臉色迅速沉了下來,他快速避開餐廳的門口,繞著走開了。
餛飩攤兒老闆走進西餐廳后,找了個視野最好的角落坐了下來。
很快便有侍者拿著菜單走過來,他隨口點了一杯咖啡,目光便開始巡視餐廳內的每一名客人。他在觀察,看魏一平是否已經進了餐廳。
餐館窗外隱蔽的一角,魏一平的目光從餛飩攤兒老闆的那雙手,上移到了他戴著墨鏡的臉上,然後又轉到了小口啜飲著香檳酒的騰達飛的臉上。
他思索著,突然,不遠處,一個正在兜售報紙的小報童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將報童招來交代了幾句話,並遞給了他一張鈔票。報童點了點頭,很快便向愛勒密斯西餐廳跑去。
魏一平從窗外看著小報童走到騰達飛面前,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將一份報紙遞給了騰達飛。
報童走後沒多久,騰達飛便在酒杯下面壓了一張鈔票,起身,從容地經過了正在悶頭喝咖啡的餛飩攤兒老闆,出了餐廳。
出了餐廳后,騰達飛來到了一家砂鍋店。
這裡和之前的愛勒密斯西餐廳門口明亮清靜的環境不同,這是一個又臟又破的小館子。館子的窗戶底下堆滿了柴火垛,煙囪里正冒著黑煙。
一個夥計從外面的泥爐子上用鐵鉗子夾起一個砂鍋,快步走到門口,掀開棉布帘子,走了進去,將這碗砂鍋放在坐在一個靠窗位子上的騰達飛和魏一平面前。
桌上,剛端上來的砂鍋還冒著泡,熱氣騰騰。
騰達飛添滿了手裡的酒盅,看向對面的魏一平:「怎麼,連我都信不過?」
「非常時期,更得慎重。這是你的話,我全當成至理名言了。」魏一平沖他微微一笑。
騰達飛聞言也笑了:「只要魏先生不嫌麻煩,別說是換一次見面的地方,就算從現在換到夜裡,我也一定奉陪。」
說完,兩隻斟滿酒的酒盅,在氤氳的熱氣中撞在了一起。
砂鍋里的熱氣仍在騰騰而上,二人在聊了一刻鐘后,魏一平頭一次在騰達飛面前露出了一臉愕然的神情。他直視著騰達飛,回味著他剛才說的那句「炸發電廠」,有些不確定地問:「發電廠?」
「對,發電廠。」騰達飛壓低聲音,「只要把電廠一炸,整個哈爾濱就會是一片黑暗。想想看,到時候,除非端著一盆火炭,否則你什麼都看不見,包括從哈爾濱外圍同時衝進市中心的幾支隊伍。」
「需要我做什麼?」
「和我聯手,從東西兩側進攻發電廠。」
魏一平沒有立即作答,他慢慢喝了口酒,言辭有些含糊:「人和武器倒不是問題,可這麼多人,怎麼集結,你想過嗎?天黑以前,你怎麼把足以打垮一座發電廠的人運進哈爾濱?」
「你還記得那個日本人嗎?」騰達飛並不在意他的含糊,他看著魏一平,說:「東京投降以前,他是關東軍工兵部隊的一個少佐。幾年前,他參與修建過一條秘密的地下通道。」
「在哪兒?」
騰達飛輕輕地跺了跺腳,神色意味深長。魏一平立刻明白過來,臉上露出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騰達飛繼續說:「太平洋戰爭失利之前,日本人就意識到有朝一日,蘇軍很有可能會佔領哈爾濱。這條秘密通道就是反攻的預案。他們藉助了俄國人修造的下水道,打穿了一條通往發電廠的捷徑。」
魏一平順著他的思路繼續說:「所以,你留著他,就是為了讓他畫出這條秘密通道的圖紙?」
「沒錯。」騰達飛略有得色,「我早就說過,日本人其實是我們的朋友。可惜很多人連聽我解釋的耐心都沒有。」
「在哪裡集結?」魏一平望著他,問。
「教場北。那兒有一個廢棄的倉庫,地方很大。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安排你的人騎著馬在那裡集結。倉庫里就有一個下水道井蓋。鑽下去,就能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說話間,騰達飛從兜里掏出一張字條遞給了魏一平,「這是那個日本人的地址,他會告訴你怎樣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
魏一平將字條接了過來,看了看。
「魏兄,雖然知道不該廢話,但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騰達飛看著他,像是欲言又止。
聞言,魏一平慢慢抬起頭:「您是總指揮,不管什麼話都是金科玉律,請講。」
「那隻黑色老虎再有一天就要醒了,我們得保證在此之前沒人先一步吵醒它。」他看著魏一平的眼睛,語調緩慢,「有些時候,重視保密比保密本身更重要。」
魏一平的眼神微變,但很快恢復如常。他表情平靜地看著騰達飛:「姓魏的從藍衣社時期就在這個圈子裡混,該做的、不該做的,我比您清楚。」
騰達飛笑了,他舉起酒盅:「敬藍衣社一杯。」
和騰達飛分開后,魏一平神色沉重地獨自走在街上。他的腦海里回想起那個閃進餛飩攤兒的女鄰居。
他現在還不能將自己被跟蹤的消息告訴騰達飛,因為那代表著保密局的致命疏漏。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查明,自己的行蹤到底是怎麼被迅速破獲的。
這樣想著,他走進了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給彪子去了個電話。
回到公寓,魏一平連手套都沒摘就走到沙發旁邊,坐了下來。他慢慢環視著屋內的一切,表情陰鬱。
正在他環視之際,電話突然響了。
一直守在隔壁等待監聽的偵查員們聽到動靜,立時打開錄音機。戴著耳機的男監聽員馬上拿起了記錄本旁邊的鋼筆,將它擰開,等待記錄抄寫。他們接到通知說,魏一平並沒有出現在愛勒密斯西餐廳,現在迫切地想知道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耳機里,傳來一聲「咔嗒」的聲響,電話被接通了,但耳機里卻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
接著,魏一平的聲音從耳機里響了起來:「哪位?」
「魏先生,是我,聽出來了嗎?」電話里,彪子回答道。
男監聽員仔細地辨聽,手在快速地記錄著。
「今天唱的是什麼戲,捉放曹嗎?我年紀大,出一趟門不容易,半道上才通知我不吃飯了,不知道我就一個人住,午餐沒著落嗎?」魏一平的語氣聽上去不太高興。
「您說什麼?抱歉,您能大點兒聲嗎?」電話那頭,彪子扯著嗓門說道。
魏一平頓了頓,有些不悅地說:「你在什麼地方?」
彪子繼續大聲道:「我在一家餐廳。這附近只能找到這麼一個有電話的地方,您多擔待啊。」
電話里嘈雜的背景雜音同樣讓正在監聽的偵查員皺起了眉頭,他試著調整耳機的聲音,但效果不佳。
此時,魏一平悄悄用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話筒,開始用一把螺絲刀卸電話機底的螺絲。
「回去告訴你家掌柜,這頓飯今天不吃,沒準兒到明天我就沒胃口了。」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輕輕拆下電話機底板,一個小巧的竊聽器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明天,明天我一早就來接您,今天實在對不住,咱們明天一定見!」彪子那邊還在說話,魏一平已果斷地把電話掛斷了。
他一步步踱回沙發邊坐下,臉色從未像今天這樣難看過。
他想起了那晚李春秋和鄭三在家裡打架砸壞了電話的情景,又想起了安裝工重新給他安裝電話時托著底座小心試音的舉動。這些無一不讓他蹙緊了眉頭。
桌上那部已被他拆開的電話,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魏一平死死地盯著它。
鄭三生前的那句話一直在他耳邊迴響著:……是他先用電話砸的我……是他先用電話砸的我……
這句簡單的話,卻讓魏一平一臉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