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醫院出來,李春秋沒有和高陽、丁戰國一起回局裡,理由是昨晚忙了一個通宵,現在腦袋已經進入麻木狀態。高陽很爽快地准了他的假,隨即又指了指醫院,說:「這個案子,你也要盯住。」
李春秋點了點頭,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給這個案子做個了結。當然,這些都是藏在他心裡的話。在確定已經脫離高陽和丁戰國的視線之後,李春秋叫了一輛計程車。
「靖國路,鼎豐酒樓。」
冬天的太陽溫暾暾的,彷彿也難以抵禦哈爾濱的寒冷。街上沒什麼人,李春秋覺得這裡跟十年前比似乎沒什麼變化。然而時間的確過去了十年,1938年,就是偽滿洲國康德五年,也是一月,李春秋隻身來到了哈爾濱。只是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更不知道十年後,他又必須在一夜之間捨棄這裡的一切,轉身離開。朋友、事業、家庭、妻兒,想到這些,李春秋心亂如麻。
更讓他心慌的是:他把戒指弄丟了,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曬痕時刻提醒著他。這個致命的錯誤來自十年沒有執行任務的鬆懈,也是被喚醒之前喝過酒造成的疏漏。
為什麼要喝酒呢?明知這是執行任務的大忌。李春秋緩緩閉上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在他的大腦里快速翻轉起來——
晚飯,他一個人帶著兒子李唐來到塔道斯西餐廳,那時戒指應該還在手上。只是那時,他並沒有心思關注戒指,而是想盡辦法催促兒子趕緊吃飯。
「現在不吃,晚上餓了,也沒有飯吃。」
「我不想吃麵包,老吃麵包。」李唐邊嘟囔邊撕著盤子里的麵包。他今年七歲,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生真理。
「媽媽上夜班,我今天正好也忙——」
「我想吃蛋糕,上面有草莓的那種。」看爸爸臉上開始不耐煩,李唐直接拋出了自己的條件。
「沒有,已經賣完了,筐里是空的。」
「那我想吃烤蘋果。」
「也沒有,咱們今天來得晚,都賣光了。再不吃,麵包也沒了。」
李唐不信,他站到座位上往一側的蛋糕筐里一看,真的已經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緒瞬間寫在臉上:「你又沒看,怎麼知道沒有?」
「進門的時候,我就看過,快吃吧。」李春秋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拉上門——不知道哪個顧客臨走時沒把彈簧門關緊,冷風正好吹到兒子這邊。
往座位上走的時候,他還在想:大冷天的,也不知是誰這麼不小心。突然,隔壁桌上一份被遺落的報紙闖進了他的視線。這份在常人看來平淡無奇的報紙,在李春秋的心裡卻引爆了一顆定時炸彈——報紙缺了一角,朝上的版面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這是喚醒命令。
十年前,上級給他演示過一模一樣的場面,隨後告訴他,只要看見這個就說明組織要啟動他執行任務,聯繫人的時間、地點都在這份報紙上面。
李春秋努力回想著剛才坐在這裡的人是什麼模樣——很模糊,只記得他戴著帽子。這就對了,執行任務時的裝扮一定要普通,盡最大可能不給周圍人留下印象。李春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假裝不經意地拿起報紙:二十一點十六分,家裡的老人在靖國路附近的廣場走失,至今未歸,其間曾有人在鼎豐酒樓門口看到,望好心人若有線索,積極聯繫,必有重酬。
李春秋把報紙倒過來一看,上面有一塊淡淡的水漬,顯現出一隻蝦的形狀。蝦頭對著鼎豐酒樓四個字。
「爸爸,這是什麼啊?」李唐好奇地湊過來。
「沒什麼,你快吃飯吧。」李春秋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再安頓好兒子,時間很緊迫。
「先生,下個路口就是鼎豐酒樓,不過有點兒堵車。」計程車司機的提醒把李春秋的思緒拉了回來。
「那我就在這兒下吧。」李春秋本來也計劃要提前下車,汽車太醒目,要盡量不引人注意才最有可能安全脫身。
不遠處,「鼎豐酒樓」的牌匾若隱若現。昨天晚上,李春秋也在這個位置停了一下,像個不願打針又明知逃不過的孩子。
在一樓大廳櫃檯左側的位子,李春秋第一次見到了面容姣好的尹秋萍。只見她正欲點燃手裡的香煙,卻發現火柴用完了。她舉起香煙,朝夥計做了個點火的手勢。李春秋又看了看她面前的報紙,和剛剛在西餐廳里的一模一樣。他輕出了口氣,在櫃檯拿了盒火柴朝尹秋萍走了過去。
「是老趙家的侄女吧?」
尹秋萍並沒有馬上抬頭,她打量了一下那隻戴著婚戒的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隨後,她對不遠處趕來送火柴的夥計說了句「不用了」,這才幽幽地抬起頭對李春秋說道:「你弄錯了吧,不過我舅舅姓趙。」
「沒認錯,我認識他,十年前我坐他家的船,他是船夫,我還欠他一頓酒。」
「他已經死了。」
李春秋頓了頓,像是真的在緬懷一位故人:「太遺憾了,我還以為我們還能再見一面。」
尹秋萍又是一個冷笑,隨即拿起了煙。李春秋拿出火柴想幫她點,可連續劃了兩根都斷了,第三根火柴才點燃。
「平時不抽煙?」
「不抽。我看見你在找火柴,順手在前台拿的。」
尹秋萍把火柴拿過去,熟練地撕掉包裝紙放在桌上,然後吐了口煙,突然一把握住李春秋的手,身子前傾,湊到他的面前,有些曖昧地看著他的眼睛,低聲說:「如果遇到不該遇到的人問起來,你就說在追求我。我是單身,咱倆也見過面,一個月前市政府牽頭的建設會議上,你我都去參加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叫尹秋萍,在文教局上班,就夠了。其他的資料,因為我們才第二次見面,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
這一系列的動作和語言,讓李春秋感到萬分局促。不管是執行任務還是面對陌生女人,對現在的他來說,都不是熟練掌握的技能。
「會勾引女人嗎?」尹秋萍感到李春秋的手有一絲輕微的顫抖,不等他回答便接著說,「不會也沒關係。你長得不錯,氣質也好,別人可以理解為是我先對你產生了好感,所以今天才會赴你的約。之所以約在今天,是因為今天你太太值夜班,兒子也睡了。你想要帶我去旁邊的飯店去開房,我有點兒動心,可還在猶豫。如果需要,你可以親我。」
「你知道我的不少情況,包括家裡的。」李春秋淡淡地說。
尹秋萍把手抽回來,靠在椅背上,說道:「我對你的了解,像你對我一樣陌生。上面除了讓我轉達剛才這些話,還有一件事。現在我們來對一下表。」
李春秋抬起腕錶,核對時間。
尹秋萍看了看二人的錶盤后,說道:「二十四小時以後,去貨運東站,那兒有人等著你。他姓鄭,臉上有顆痦子,暗號和你剛到哈爾濱的時候見的第一個人說的話一樣——都十年了,沒忘吧?」
「如果忘了,今天我也不會來。」李春秋機械地回答著暗語。
見他答得還算流利,尹秋萍似乎比剛才輕鬆了一些,微笑著說道:「祝你們一路平安。」
李春秋怔了一下,問:「去哪兒?」
「南京。上車的時候不要帶多餘的東西,不要請假,也不要帶錢和金條,別讓任何人覺得你要離開這裡。你走之後,我們會讓所有人相信,你在江邊釣魚的時候失足落水,替換的屍體也找好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李春秋有些手足無措。尹秋萍的語氣卻輕鬆自如,像是在安排和訴說一隻小貓小狗的命運一樣輕鬆隨意。
「事情是有些突然,不過一整天的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我想特別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和家人告別,該上班就上班,該吃飯就吃飯,要像平時一樣。否則,會給你帶來非常大的麻煩。」
李春秋眼神直直地看著她,說:「這算是威脅嗎?」
「不,這是命令。」
「我不可以帶家人?」
尹秋萍不再直視李春秋的眼睛,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右手的婚戒上:「回南京以後,你還可以再組織一個家庭。相信我,治癒小孩子失去父親的痛苦的速度,比我們大人想象的快得多。」
「可你剛才說,祝我們一路平安——我們?」李春秋還有些不死心。
尹秋萍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說道:「除了你,他也需要一起回去。以我的身份,沒有特別過硬的理由去喚醒這個人,所以還需要你跑一趟。」
「老孟?」
「你們認識?那最好了。」尹秋萍說著從李春秋手中取回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撕成了碎片,「他的地址我已經留到了意見簿上,你出門的時候,看一眼就知道了。」
李春秋明白,此刻他已再無半點兒退路。尹秋萍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緩緩地說道:「我知道這麼突然地離開,很難。我就是怕自己捨不得這座城市,所以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點菜吧,今天我請客,為你餞行。你不抽煙,喝酒嗎?」
李春秋的臉色看上去十分平靜,但放在腿上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聽到尹秋萍的提議,他抬頭堅定地說:「喝。」
李春秋面色凝重地朝鼎豐酒樓走去。留給他撤退的時間越來越少,任務卻變得越來越複雜。昨晚喚醒他的女秘書尹秋萍,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身負重傷?儘管現在誰都不知道兇手是誰,但李春秋太了解丁戰國了,查到鼎豐酒樓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只要找到昨晚那個拿火柴的夥計,他的身份就會立刻暴露。現在的當務之急,便是馬上幹掉這個酒樓的夥計。
可是,李春秋已經做了十年普通人,他對自己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殺人,他還下得了手嗎?
現在還不是飯點兒,鼎豐酒樓的門口人不算多。李春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又摸了摸右手無名指的關節,定了定神,往酒樓門口走去。
可是,他沒能走進去。酒樓內突然傳出一聲發悶的巨響,一團火光噴了出來,門窗一下子都被掀翻了,碎玻璃濺了一地。緊接著,哀號聲便從酒樓內次第傳出,先跑出來的幾個人滿臉是血。隨後出來的人,傷情則越來越重。一個男人的半條胳膊被炸斷了,他手裡拿著自己的一隻斷手,邊跑邊瘋了似的喊著「救命」。周圍的行人漸漸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開始無頭蒼蠅似的奔逃呼號,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亂。
李春秋也被巨大的氣浪掀翻在地,臉上被一塊碎玻璃碴兒划傷了,一道鮮血順著臉淌下來。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在混亂的人群里穿梭,他要儘快找到昨晚的那個夥計。
直到酒樓內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發現,昨晚的那個夥計一動不動地趴在酒樓的門檻上,身下一大片血——他已經被炸死了。
李春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不用自己動手就解決了這個隱患,他應該感到慶幸。但眼前的場面太過慘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樣,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越來越近的警笛聲叫醒了他——丁戰國可能很快就會出現在這裡,雖然李春秋能找到在場的理由,但現在沒有心力和丁戰國周旋。昨晚的兇手是誰還不得而知,十幾個小時后又是一起,丁戰國絕對不會把這個當作偶然。針對李春秋的撤退命令還在執行,馬上走,必須馬上走。
李春秋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鼎豐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