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李唐最喜歡的餐廳的一角,李唐正抱著一盤草莓蛋糕專心致志地吃著。李春秋切好了盤子里的牛排,用叉子紮起來,放到對面妻子姚蘭的餐盤裡。
姚蘭是醫院的護士,雖然忙碌的工作讓她顯得有些疲憊,但依然無法掩蓋她姣好的面容和高貴的氣質。她說話時聲音雖然很低,但有一股很執拗的勁兒:「非得來這兒吃,多貴啊。」
「說好了,給他補過去年的生日,大人賴皮不好。」李春秋開心地張羅著。
「前年生日,你也不在,每年都那麼巧。」
「今年,你得帶我去兒童公園!」李唐看爸爸心情不錯,越發得意。
「一定去,這個月爸爸不會再那麼忙了。」
這時候,一個服務員送一瓶紅酒過來:「先生。」李春秋點點頭,服務員把紅酒打開,給他和姚蘭各倒了一杯。
「怎麼還點酒了?」
李春秋舉杯道:「今天發了獎金,慶祝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李春秋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聲說,「我升職了,工資能漲不少,不過也麻煩,可能總得出差。」
「出差?什麼時候?」
李春秋頓了頓,說:「今天晚上就得走。」
姚蘭什麼都沒說,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李春秋,看得他一陣心虛。
「怎麼了?」
姚蘭慢慢地拿起他沒有舉杯的另一隻手:「你的戒指呢?」
李春秋知道,再浪漫的晚餐也很難哄好妻子。姚蘭就坐在桌子旁邊,既不吃飯,也不說話。嘴邊沾著蛋糕屑的李唐看媽媽真生氣了,也不敢多說話,先看看媽媽,再看看爸爸。他伸出舌頭,悄悄地把嘴邊的蛋糕屑舔到了嘴裡。
李春秋伸出手,握住姚蘭的手。姚蘭毫不猶豫地拿開了。
「對不起,我會去洗——」
姚蘭一下子就急了,但是她的涵養讓她縱使發怒,在這樣的場合也還是努力剋制著,不讓自己的嗓門變大,她壓著聲音連珠炮似的發問:「怎麼就那麼不小心?你是個法醫啊,工作的時候就不能摘了嗎?你的手套呢?沾了……屍體的血多臟啊,有沒有病菌,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弄好。」
「你怎麼弄?那麼小,怎麼洗乾淨?那是你的結婚戒指呀。」
李唐輕輕地拉著母親的胳膊:「媽媽,我再也不吃蛋糕,也不買小手槍了,你別生氣。」
這話一說,姚蘭的氣也鼓不起來了,耐著性子對李唐說:「沒事兒,吃飯吧,把湯喝完。媽媽一會兒還得上夜班,晚上餓了可沒人給你做飯。」
李春秋順著這句話,小心地問:「那個昏迷的女人,還沒醒嗎?」
姚蘭對他的氣還沒全消:「醫院那麼多昏迷的,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夜幕漸漸籠罩著哈爾濱,可許多人還沒有停止忙碌。
丁戰國親自把高奇送回家。這裡的一切都恢復了原樣,絲毫看不出之前被偵查員們搜查過。
丁戰國看了看手錶,開口說道:「你的未婚妻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家,我得走了。那就回見吧。」
「長官,」高奇叫住丁戰國,「你能保證我只坐六年牢?」
「只要你記得管住自己那張嘴,別在做夢的時候說漏了。」
姚蘭已經換上護士服,儘管剛剛經歷了一頓不愉快的晚餐,但只要一到醫院,她就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況且,那個被層層把守的病號終於有了點兒進展——在昏迷整整一天後,尹秋萍終於從死亡線上掙扎了回來。
這會兒,她正大口地嘔吐鮮血。姚蘭和另一名護士正忙碌地協助主治醫生方黎搶救、輸血、掛吊瓶,時刻關注病床邊的監測儀,直到尹秋萍停止吐血。門外的守衛時不時地推門進來查看情況,方黎特別討厭他們,沒好氣地說:「進你們上司的辦公室時,也不知道敲門嗎?」
待守衛出去之後,姚蘭輕輕地勸方黎:「何必呢?」
「我最討厭這幫警察。什麼事都幹不了,就知道裹亂。」
「你小點兒聲。」姚蘭做了個「噓」的手勢。
「怕什麼。他們有能耐去抓那些搞爆炸的啊,在這兒看著個活死人,沒完沒了地盤查大夫,算什麼本事?」
姚蘭沒再繼續接話,今晚她心裡有點兒亂。
老孟的心裡更亂。此刻,他坐在小酒館的一張桌子旁,面前擺著一個空盆。大棒骨都吃完了,啃完的骨頭堆在桌上,手邊的一瓶燒刀子也喝得所剩無幾。
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天很冷,他吃得大汗淋漓,啃完最後一根骨頭,「啪」地一扔,站起來,走出門去。緊接著,屋外傳來嘔吐的聲音。
片刻后,老孟又走了回來,看見夥計探頭看,他大聲喝道:「怕我不給錢跑了?」
「哪能呢。」夥計賠笑道。
老孟往櫃檯上拍下幾張鈔票:「好酒好肉,一次哪兒夠。我是給胃騰窩去了。剛才那酒那肉,再來一份兒。」
老孟把這天當成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來過。很快,又是一個空盆。老孟仰頭喝乾碗里的最後一口酒,酒碗放下時,他的眼窩裡有淚。老孟擦了擦眼淚,起身走了。一開門,寒風卷著雪星子撲面而來。
李春秋正領著李唐回家。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一餐,因為姚蘭的發飆,弄得李唐最後有點兒掃興。李春秋看了看錶,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他心緒難平。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沒怎麼說話。
剛走到樓下,一個黑影突然拉住李唐,是丁戰國的女兒丁美兮。丁戰國家和李春秋家相鄰,兩家的孩子經常在一起玩兒。
李春秋蹲下身子,問道:「美兮,這麼晚了,你怎麼自己在這兒,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丁美兮委屈地說道。
直到晚上十點多,丁戰國才來接孩子。此時,丁美兮和李唐早在二樓的房間里睡著了。
「你的臉怎麼了?」丁戰國一見李春秋,便問道。在得知他親歷了鼎豐酒樓的爆炸案后,丁戰國不無擔心地說道,「那個酒樓是特務炸的。再遲兩秒鐘路過那兒,毀的就不只是臉了。你命大,明天去燒燒香,拜拜菩薩吧。」
「你還信這個?」李春秋小聲說道。
「共產黨員也得敬畏命運呀。」說完,丁戰國輕輕地把女兒抱起來,正在睡夢中的女兒不自覺地抱緊了他。
「你要是以後晚回來,打個電話,別讓孩子在門口凍著。」李春秋想到即將離開兒子,禁不住也開始心疼起美兮來。
「今天的情況特殊,你也知道炸彈最讓人心慌,大家都急著破案呢。」
「帶炸彈的人,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姚蘭呢?」
「夜班。」
「天天夜班?」
「沒辦法,吃的就是這碗飯。」
「我還想問問她,那個女秘書醒了沒有?」
「沒聽她說,你給醫院打電話問問吧。」
倆人走到門口,李春秋又問道:「聽說你調到偵查科了?」
「高局長就那麼一說,誰知道呢,走了啊。」
李春秋站在門口,目送丁戰國遠去。時間不多了,他必須馬上開始行動。
可是,兒子還在樓上,他雖然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忍不住又上樓看了看兒子。床邊,李唐的小腳丫露了出來,李春秋輕輕地拉過被子,給他蓋好。他伸手摸摸兒子的臉,軟軟的,李春秋想永遠記住這一刻指尖的感覺,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
剛到路邊,一輛黑色的計程車就在他不遠處停了下來。李春秋伸手招呼計程車過來,拉開車門,卻猶豫著不上車。
寒風呼嘯著鑽進車裡。天氣太冷了,司機把自己的腦袋裹在厚厚的圍巾里,從後視鏡里問他:「走嗎,先生?」
李春秋頓了頓,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說:「你等我一下。」說完,他一路小跑,直奔卧室,輕輕地把李唐搖醒,邊給他穿衣服邊哄著起床,語氣盡量平緩地說:「醒醒,兒子。來,咱們得去個地方……穿衣服,你的襪子呢?你先等等,我去找襪子。」
李唐睡眼矇矓地問道:「爸爸,咱們去哪兒啊?」
「去爸爸出差的地方。」
「那媽媽呢?」
「媽媽明天就來,咱們先走。」
「不,我想和媽媽一起走。」本來就沒睡醒的李唐,開始耍賴。
李春秋剛想安慰孩子,電話突然響了。他想了想,走過去接起來,卻一言不發,等著裡面的人先開口。片刻,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司機病了,很重,暫時不能來接你們,抱歉。」
李春秋頓了頓,問道:「什麼時候走?」
「二十九天以後,除夕夜。上車的地點,我會再給你打電話。天太冷了,要是帶孩子出去,記得多給他穿點兒衣服。」
電話掛斷了,李春秋下意識地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李唐,背後生出一絲涼意。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馬上跑到窗前,拉開窗帘一看,計程車已經消失了。李春秋僵在窗邊。這個神秘的電話到底是誰打的?撤退的時間為什麼會改在除夕夜?老孟又怎麼樣了?還有躺在醫院裡生死一線的尹秋萍,鼎峰酒店的爆炸案……所有問題的答案,李春秋都不得而知。十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助。
直到李唐輕輕叫了聲「爸爸」,李春秋才緩過神兒來。只見兒子光著腿站在地上,問道:「爸爸,我的襪子呢?」
李春秋趕緊手忙腳亂地走過去抱他上床,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興奮感,語氣輕快地說:「不用穿,咱們不走,爸爸不出差了,乖乖睡覺吧。」
就在不遠處的丁家客廳里,丁戰國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晚素麵。因為怕吵醒女兒,他連吸溜麵條都不敢太大聲。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丁戰國衝過去一把接起來,看了看卧室,確認女兒沒被吵醒,才對著話筒輕聲問道:「誰?」
電話里傳來高奇的聲音:「十二個小時以後,還有一起爆炸,在醫院。」高奇的聲音有點兒顫抖,因為此刻他正站在寒冷的街頭的電話亭里。
「在哪所醫院還不知道,他們只讓我在爆炸后給報社打電話報信兒。這次的炸彈,會比酒樓那次的威力更大。」說完,高奇掛掉電話,消失在寒冷的冬夜裡。
而電話的另一頭,丁戰國的面色越發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