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長大
將軍府。
汪忠嗣的府邸,樸實無華,甚至稱得上素簡。在將軍府僻靜的角落卻有兩層別緻的樓台,取名明樓,平日少有人來的院子里種滿了半人高、白花紫蕊的奇花。
那花細細的腰身,一叢挨著一叢,如小孩手掌般的綠葉如花朵般妖嬈,其花形似虞美人,只是花朵更大了許多,花心帶著一股異香,引得各色蝴蝶蜜蜂沉迷其中,久久不肯飛去。花朵凋零,便長出透明的白色果實,吹彈欲破,猶如晶瑩的明珠。
明月夜的閨房就明樓中。
將軍府的老僕人蘇全還記得,那是七年前的一個雨夜,將軍汪忠嗣突然帶回一個小姑娘,悄悄安排在書房住下,下人們都在揣測著這小女孩的身世,坊間流傳這叫明月夜的丫頭,其實就是將軍流落在外的庶女。
汪忠嗣對明月夜的寵溺,令嫡夫人柳江雲十分不悅。柳江雲是常皇寵妃柳貴妃的侄女,也曾是艷冠長安的美貌女子,當年被常皇親自賜婚與汪忠嗣。
成婚十幾年汪忠嗣只此一位嫡夫人從未納妾,可見地位尊貴。但柳江雲只育有一女慕雪,比明月夜年紀略長,但自小驕縱,性格乖戾。
趁著汪忠嗣出外征戰,汪慕雪時常以作弄明月夜取樂,寄人籬下的明月夜只得忍辱負重。
但慕雪卻在母親得默許下變本加厲,終一日當她把明妤嫿的遺物從書房裡扔出去時,被護主心切的雪貂獸咬傷了手臂。
柳江雲氣急敗壞命家丁圍捕雪貂獸,受傷的靈獸又被明月夜縱走,又驚又恨的柳江雲索性將她綁了賣到倚翠樓。
等汪忠嗣征戰歸來,只說是小姑娘思念母親離家出走,下人們皆不敢言。焦急萬分的汪忠嗣四處追查明月夜下落,一月有餘但無功而返,他漸漸形容憔悴,沉默寡言起來。
峰迴路轉的是輾轉兩個半月之後,明月夜竟然奇迹般攜雪貂獸返還將軍府。
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拆穿柳江雲的謊言。
明月夜更彷彿一夜長大,脫胎換骨,貌似更加清冷淡泊,不問世事,骨子裡卻流露出過人的智敏與犀利,她擅會用毒,又喜歡鑽研葯籍,欺負她的人很容易就著了道,為虎作倀的下人們到底沒落下什麼便宜。
不日,汪忠嗣命人修建明樓,雖然地方不大,但布置精巧。屋中陳設皆由汪忠嗣親自督造,園內丫鬟雜役也由他特別挑選。
花園的藥草香花,每一株都是汪忠嗣遠征歸來,帶給明月夜的禮物。
如今的將軍府,再無人敢明面上怠慢這位庶出小姐,即便是汪忠嗣正妻,也要忍讓明月夜幾分。
但在暗地裡,柳江雲授意大管家,每每剋扣日月築用度。汪忠嗣心底粗糙,並沒注意這些,明月夜也不放心上,倒是她的丫鬟們常常為她鳴不平,明月夜也一笑了之。
一晃七年過去,時近上已節,明月夜和汪慕雪都過了十六歲生辰。平常人家的女兒十三四歲就有許人的,柳江雲一心要給自己獨生女兒找個好歸宿,雖然上門提親的人也多,但她遲遲不肯鬆口。
隨著女兒的年紀漸長,她開始著急,悄悄在汪忠嗣世交的子弟中,為慕雪暗自挑選佳婿人選。這幾位世交都和汪忠嗣是馬背上打拚下的生死之交,其中更不乏皇親貴戚,而其子嗣也均為青年才俊,意氣風發。
幾次嘮叨,汪忠嗣終不厭其煩,不得不應承下,上已節宴擇婿的事。
柳江雲興沖沖選好吉日,為小姐裁衣定妝,為宴會選定菜品,更著下人梳洗整理,免得怠慢了貴客,貽笑大方。
每日里,將軍府的上上下下,都熱鬧非凡。這次柳江雲拿出來了自己私房錢,一心要為汪暮雪,做足長安第一美女選婿的奢華場面。
雖然將軍府已忙得不亦樂乎,但日月築依舊清凈安謐,明月夜一襲白衣坐在桌几前,看一本古籍藥典。
雪貂獸卧在她的腿上睡的正香,時而出一串小呼嚕。
她身後站著丫鬟紫蕊,正用黑檀木梳梳著小姐如絲緞般的長發。
「小姐的頭髮可真好,對了,夫人剛遣人送過一對四蝶鑲玉銀步搖,還有一身新裁製的織錦禮服,和大小姐一起訂製的,讓您換好了赴上已節宴。」
「不去。」明月夜淡淡道。
「聽說,今晚來的還有越王呢,剛剛奴婢們還在議論,給小姐束什麼髮髻,敷什麼花黃才能襯出您的美貌。最好那小王爺對咱們小姐一見鍾情,將來小姐就是王妃,再不用在將軍府里受什麼閑氣了。」紫蕊嘟著嘴巴,躍躍欲試。
「聒噪。」明月夜根本不為所動。
「這是將軍特意吩咐夫人,命長安最有名的金錦閣裁製的。」紫蕊喜滋滋地把床榻上的衣服抱過來,那綉著各色牡丹花樣的葉綠色綢緞緋艷奪目,果然綉工非凡:「多好看的衣裳啊,奴婢們一輩子都沒得機會穿。」
「那就賞你。」明月夜依然淡淡地:「在這個地方,我遠不如你們,活得自在。」
紫蕊還想說,忽聞門外丫鬟通傳將軍到了。明月夜這才微露笑意。
一身暗紫色常服的汪忠嗣從門外跨步進來。
七年了,歲月似乎並未在這個英武男子臉上,雕刻下更多痕迹,他依舊俊美清朗,猶如天神。只有鬢角微白兩束細發,編入髮髻,映襯著眉目之間,流露出不同青蔥少年的霸氣與沉穩。
汪忠嗣一見恭敬迎候的明月夜,不由自主笑了,露出整齊的白牙齒,語氣親密寵溺道:「月夜,衣服可喜歡?」
「將軍來了,明月夜給您請安。」她微微鞠禮。
汪忠嗣微愣,紫蕊和一眾下人,識趣地走出房門。
「丫頭,又鬧脾氣了?」他用指尖颳了刮她肩上雪貂獸的鼻頭,那傢伙只抬眼看看他,然後窩成一團,繼續酣睡。
他好笑道:「這老東西,再有兩年就能人語了,卻越來越懶。」
他**著桌子上精緻的衣裳:「不合心意?那我命人再做。」
她微微頷首:「將軍日夜忙於公務,又怎有了閑心關照月夜。」
他朗然笑道:「好了,怪我這幾日忙著練兵,沒來看你。為破突波鐵馬陣法,為父在軍營訓練新兵月余,但願此次出征,順利收復土庫堡,為百姓們帶來太平生活。」
一提到排兵布陣,汪忠嗣的眼睛發亮,神采飛揚。
「帶上我吧?」她躍躍欲試、趁火打劫道:「我懂醫術,願祝將軍一臂之力。」
「不可,戰場無情,你還是個孩子。」他神色凜然,斷然拒絕。
她失望地轉過身:「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為何我不能跟隨將軍?若您首肯,月夜大可女扮男裝做軍醫,再者,您那軍醫的醫術可不怎麼靈光。」
「嗯,程忠生最怵你,你沒少拿他試毒,讓他白白為你試了葯,都不知道怎麼就著了道兒」
他揶揄道:「丫頭,你和慕雪都快十七了。慕雪花紅女工樣樣精通,你卻只愛尋葯制毒,將來如何為人妻母?」
她嘟囔著:「誰說要嫁?將軍嫌棄月夜了吧。若這樣,月夜就帶著小鈴鐺自謀生路去,小女子就此拜別,感謝恩人當日搭救,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下輩子當牛做馬報再報您的大恩大德。」
明月夜作勢要跪,被哭笑不得地汪忠嗣一把抄起,哄道:「好了。」
他沉吟片刻:「爹老了,怕百年之後,你無所依靠。戰場之上,刀劍無情,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萬一……」
「沒有萬一。」她臉色煞白,情不自禁去堵他的嘴,他唇瓣溫熱柔軟,而她手指冰冷顫抖。
「若將軍有意外,月夜絕不獨活。」她囁嚅著,一雙眸子已開始盈盈淚意。
她凄然道:「這世上,我只你一個親人。」
汪忠嗣望著面前楚楚動人的女子,依稀描畫著記憶中的美好瞬間,那嬌嗔的語調與神情似曾相識,此情景重重鎚痛了他的心碾碎了他的神。
剎那之間他幾乎失控,但理智咆哮著掙破了情感的伏擊,他慌張地退後幾步,鼻息依然留有她的馨香,他發覺自己,竟然如此,眷戀。
他望著她,這還是那個抱著自己哭的小鼻涕蟲嗎?
他懷疑后遂震驚,心下怦然,煩躁不堪,他心道:「夜兒,你怎麼可以這麼快長大?」。
失神片刻的汪忠嗣努力恢復冷靜,他轉身走到窗前,望著樓下一片白色奇花,花枝招搖,葉影婆娑,一如兩人都動蕩不安的心。
他猶豫著,終於艱難開口道:「人總會終老。爹此生未盡心愿就是為你尋一門可靠的親事,若夜兒能與心愛之人,攜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也對得起嫿兒在天之靈。我和你娘,不曾有的幸福,夜兒一定能得到。」
她的心被剜痛了,她明白,剛才自他眼眸中突然迸發的熱情並不為她,隨即而來的剋制與尷尬,則出賣了他此刻的矛盾不安,他始終忘不了她——明妤嫿在他生命中無可替代,大局已定,無力回天。
這樣刻骨銘心的記住,用生命的慘烈代價,自己的娘親,她到底聰明還是糊塗?明月夜五味雜陳。
「想我汪忠嗣戎馬半生,歷經大小戰役數百餘,任其龍潭虎穴,出生入死,未曾半分遲疑,而我今生悔恨,唯有不該讓妤嫿進宮,那時年少輕狂,為道義所累,為名利所束,一點虛榮與傲慢竟鑄成大錯,終究百死莫贖。」
汪忠嗣狠狠地把手掌拍在窗框上,不負重荷的雕花木材發出陰沉悶響:「月夜,爹希望你和心愛之人,一如神仙眷侶,不離不棄。」
明月夜莫名冷笑道:「世間男子,哪有不貪戀功名利祿的?神仙眷侶或世外桃源,痴人說夢吧。月夜不敢奢求。」
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定定地望著他,聲音低婉卻字字清晰道:「我只想一輩子跟著你,你活我就活,你死我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