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逃出泗沘(上)
泗沘城,朝廷佐平官署,大牢。
柴哲威坐在刑訊室中冰冷堅硬的鐵座上,對面的十字木樁上綁著一個人,而這座大牢曾經的主人,沙吒孫登,則默然無語的站在他身邊。
「沙吒大人,」柴哲威拍了拍鐵座的扶手,道,「聽說這把椅子,是你的前任留下的。」
沙吒孫登道:「是下官的前前任。」
前前任,便是遲受宣達。二十多年前,這位名震百濟的鐵腕佐平,下令鑄造了這把鐵座,意為執法嚴明、鐵面無私。遲受宣達會先坐在鐵座上欣賞手下對犯人用刑,然後親自上陣,用大牢中琳琅滿目的刑具,施展出穿花舞蝶般的審訊技法,聆聽囚犯痛苦的嚎叫。
「你,親自動手嗎?」柴哲威問道,大牢里的氣味有些刺鼻,他不自覺的從懷中摸出個香囊放到面前嗅了嗅,那清甜怡人的異香沁入體內,讓他立刻舒服了些。
「義慈王即位后,廢除了大部分嚴刑酷法,也禁止官吏在定罪前對囚犯用刑。」沙吒孫登據實道。
「可惜,可惜了啊!」柴哲威捂著鼻子,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不能上刑,老天爺都看不下去!」
「大帥把安撫地方的重任交給了國公,如何審訊人犯,自然是由國公說了算。」一旁的金仁問不失時機道。
柴哲威抬起手,張開修長白皙的五指,把玩著那隻精美的香囊,又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道:「這雙手,是用來撫摸世間一切美好的,玷污了,豈不可惜?」
元鼎一眼便認出這隻香囊乃是文君隨身之物,心中怒氣更甚,眼中直欲噴火。
「何勞國公千金之軀,在下願意代勞。」另一個站在黑暗中的人影道。
柴哲威起身離座,道:「這座位太硬了,本國公消受不起。人就交給你們了,不許弄死,不許弄殘,讓他說出美人兒的下落,要讓他親眼看著本國公迎娶佳人,知道嗎?」
「恭送國公!」金仁問、沙吒孫登和陰影中人齊聲道。
腳步聲遠去,沙吒孫登從水缸中抽出一枝皮鞭,走到金仁問和陰影中人跟前,道:「二位王子,誰先來?」
金仁問抬了抬手,道:「無家可歸的,先請。」
陰影中伸出一隻手,抓過沙吒孫登手中的皮鞭,順著手一路往上,便是扶余泰那張略顯蒼白的臉。
「二王子。」沙吒孫登道,「悠著點。」
扶余泰提著皮鞭,緩步上前,走到十字木樁前,道:「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元鼎被綁在木樁上。自從宴會上被帶走後,他就失去了自由。沒過多久,他被押送到這處大牢,從功臣到囚犯,只需一個時辰。
扶余泰輕輕拂拭皮鞭,道:「以三百破一萬,很爽吧?」
元鼎別過頭去,面前這張扭曲的、蒼白的臉,讓他覺得噁心。
扶余泰用鞭梢點住他的下巴,道:「以一敵三十,陣斬二十人,很爽吧?」
元鼎只是笑了笑,根本懶得跟他廢話。他在等,等劉仁軌來救他,他不相信劉仁軌會坐視自己淪為階下囚而無動於衷。
扶余泰有些生氣道:「我在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元鼎道:「亡國之犬。」
「你說什麼?!」扶余泰揚起了手中皮鞭。
「亡——國——之——犬!」元鼎一字一頓道。
「啪!」扶余泰手中的皮鞭重重落下,在元鼎結實的胸膛上留下一道血痕。
金仁問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沙吒孫登捏了捏掌中硬物,悄悄挪了幾步。
金仁問聽了一會兒,道:「扶余兄、沙吒大人,這大牢里太冷了,軍中還有不少事務等著要處理,某先走一步。國公交待下來的事情,就拜託二位了。」
沙吒孫登彎腰退到一旁,像他這等精通事務、又有大家族背景的高級官員,只要不正面對抗,便是各方勢力籠絡的對象;就連黃山原一戰中被俘的恩率常永,投降新羅后也被授予高官,被送回新羅本土養傷。
扶余泰全然不理金仁問,此刻的他好似一頭野獸,擺在面前的是毫無反抗之力的獵物,通紅的雙眼中只有獵物身上的傷痕和鮮血。
「啪!」皮鞭一下接一下的落在元鼎身上,每一下都讓扶余泰感到無比愉悅——太子之位、亡國之恨、喪子之痛,在此刻統統發泄出來。
元鼎緊咬牙關,一聲不吭。從小到大,他的耐受力就特彆強,能忍旁人所不能忍,能承受旁人所難以承受。肉體上的每一下劇痛,他都會在心中大喊一聲「爽」,彷彿只有痛楚才能激發體內無限的潛能。
扶余泰見他強忍著一聲不吭,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你這渾惡凶人打到叫出聲來!」
元鼎吐了口血沫,道:「亡國之犬,還敢咬人!」
「啪!」扶余泰又是一鞭,鞭梢從元鼎臉上劃過。元鼎只覺眼中一紅,應當是有血水流進了眼睛里。
「扶余兄,」沙吒孫登道,「國公吩咐了,不得害他性命,也不可弄殘了。」
「沙吒孫登!」扶余泰如野獸般轉過身,道,「你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了嗎!沙吒千福當初可是跪在我面前,求我來當百濟的王!」
沙吒孫登平靜道:「你我都是亡國之犬,我這條犬的用處,似乎還比你大些。」
「呼!」扶余泰一鞭子朝沙吒孫登揮去。
「啪!」沙吒孫登一把抓住鞭梢,不顧掌心火辣辣的疼,道,「你這種人,就像這大牢里的老鼠,永遠見不到光明。」
扶余泰用力往回拉皮鞭,道:「你們沙吒家都是搖尾乞憐的狗,沙吒千福舔武王的屁股,你舔老頭子的屁股,你的兒子舔扶余隆的屁股……」
「啪!」沙吒孫登欺身上前,結結實實的給了他一個巴掌。
「你,敢打我?」扶余泰一臉的不可置信。
沙吒孫登奪過皮鞭,隨手丟進水缸里,道:「你別忘了,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把你弄死,再跟金仁問說你是自己淹死的。你,不過是條喪家之犬,誰會在意?」
扶余泰完全沒想到平日里極少開口的沙吒孫登會對自己如此不客氣,正要發作,忽聽外面一名牢頭道:「大人,劉仁軌劉大人奉命前來提審人犯。」
扶余泰和沙吒孫登同時一愣。沙吒孫登道:「來人,將人犯解下來!」
「不可!」扶余泰喝道,「此人窮凶極惡,萬萬不可放他下來!」
「扶余泰,你個膽小鬼!」元鼎冷笑著,用力晃動木樁,發出巨大的聲響。
扶余泰連退幾步,想揮鞭去打,手中空空如也。
沙吒孫登擺擺手,兩名強壯的獄卒快步上前,「稀里嘩啦」的解開元鼎手腳上的鐐銬,將他拽下木樁,經過扶余泰身前的時候還故意停了一下。
元鼎不顧身上疼痛,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的踹在扶余泰小肚子上,道:「你給老子的,老子定會加倍奉還!」
扶余泰捂著肚子從地上爬起來,又怒又怕,道:「元鼎,你,你比新羅人還野蠻!」
元鼎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道:「說話要當心哦,新羅人現在可是俺們大唐的狗腿子,泗沘城的二當家,你罵了他們,他們也會把你抓起來,鎖在這座大牢里,用沾了水的鞭子在你身上划拉划拉,那感覺,賊爽!」
扶余泰不明白早先彬彬有禮、足智多謀的元鼎怎麼會變得如此蠻橫可怕,難道說戰爭果真能激發出人身體中邪惡的力量?讓人變成一頭野獸?
沙吒孫登站在一旁,既不阻攔,也不訓斥,只是默默看著兩個心理扭曲的男人,思考著劉仁軌的來意。
很快,外面就傳來腳步聲,約有四五人正在靠近。元鼎快速打量四下,審訊室的牆上牆角是各種刑具,自己雖然挨了幾鞭子、落下幾處皮開肉綻,可都是些外傷,並無大礙,必須想辦法從這裡出去!
劉仁軌很快來到,跟元鼎一樣環視四下,目光最後落在元鼎身上,見他還能喘氣,眼神依舊兇狠,便放下心來,道:「怎麼把人犯放下來了?」
沙吒孫登上前道:「按百濟律令,審訊犯人的時候不得用刑。」
「荒唐!」劉仁軌看了眼鐵座,沒有坐上去。
「大人都發話了,還不快把他綁回去!」扶余泰掙紮起身,指著元鼎大聲道。
「這是何人?」劉仁軌問道。
「前百濟二王子,扶余泰。」沙吒孫登道。
劉仁軌露出玩味的神色,道:「哦?又是個二王子,為何在此啊?」
沙吒孫登又不言語了,悄悄將手中硬物放了回去。
扶余泰道:「我要手刃此人,為百濟報仇!」
「狗日的,你殺得了我嗎?」元鼎吐了口唾沫,獰笑道。
扶余泰連忙躲開幾步,跑到劉仁軌身邊,道:「有大人在,你敢亂來!」
劉仁軌厭惡的斜了扶余泰一眼,心想你個亡國的王子,居然還想殺我的人,嘴上卻道:「先驗明正身,人犯可是元鼎?」
「正是!」元鼎突然看見,劉仁軌身後的兩個護衛腰間都掛著刀。
劉仁軌道:「人犯元鼎,我奉命前來問話,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元鼎沉吟片刻,道:「我還真想起一件事,不知你想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