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高音

從客運中巴下來，站在厚厚灰塵的窄窄小街，楊光欣感覺兩腳發軟，眼前的情景對他衝擊太大。

片石壘到一米多高，之上是沒燒制過的土磚，土磚上密密麻麻蟲孔洞，直到同樣布滿蟲孔的半朽屋檐。屋檐上的瓦，似乎隨時都可能掉落。一眼望去，小街至少有五分之二的房屋都是這種式樣，整條街百多米長只有三五家房子是水泥磚房。老舊的屋牆上，楊光欣看到不少牆泥剝落、字跡又清晰可辨認的紅色標語：

將無產階級文革大革命進行到底！

要鬥私批修！

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楊光欣有穿越時空回到那種時代的恍惚感。

鼻頭一酸，一股滾燙的熱流從頭感測到腳，壓抑四五天來的情緒即將徹底爆發。現實比預想要嚴酷得多，今後的路在何處？

江城大學在國內綜合排名第四，文科排名還要更靠前一點，要不是老爸堅持要自己畢業先參加招考，楊光欣是準備考研的。而且，考研的準備也比較充分，前年就有這樣的想法，隨後搜集資料、研究專業、學院和導師人選。英語是他長項，專業科目有心準備的情況下，考取的把握很大。

半年前決定放棄考研，聽從老爸的安排報考市裡市府辦某職位，從報名、準備到面試前後不過一個月時間，自己以絕對優勢拿到最高分獲取市政府某一職崗位的通知。不過，在最後組織考察上，稍微拖了一些時間，十天前得到正式的錄用通知函。

自己按函的時間到市府報道，市府辦王主任卻用高冷的語氣告訴自己的上班崗位：雙星縣高嶺江鎮政府辦事員。

建國幾十年來，江城大學應屆文科畢業生回到雙星縣上班都沒曾有過，更不用說高嶺江鎮這最偏遠的小鎮。楊光欣也知道他是獨一份啊。

市政府另一個自稱李姐的李主任，笑著善意提醒自己：路上別耽誤，到雙星縣汽車站后，立即找鎮上的車。上車后楊光欣問過，才知原因，高嶺江鎮一天只有一班客運中巴。

過來的路上，他已經反覆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來回梳理，能夠得到的信息雖少，但有些事情不一定要看到才確定。

心中的悲傖和不甘肆意表露出來沒有任何益處，楊光欣是理智的人，才會在市政府辦拿到這份並不該屬於他的介紹函（到高嶺江鎮上班）時，顯得平靜。

開弓沒有回頭箭，人都到這個窮鄉僻壤，只能先安心面對眼前事實，實在干不下去，難道自己不會一拍屁股走人？

定下這個主意，楊光欣好受些，心裡壓力也舒緩些。角色和心態轉變后，旁觀者對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姿態總要高多了。

鎮政府離小街有兩百米，坑坑窪窪的石子路直達鎮政府大門，進大門后才是硬化的水泥地面。大門是不過是門洞，三十度斜坡進門，二樓是磚房。

進大門斜上坡十幾米，是一個操坪，有一個籃球場。籃球架是鋼管焊制，固定木質籃板、籃筐，籃板破損一塊，籃筐朝下斜角度超過十度。這種籃筐適宜遠吊投籃不適合擦板，楊光欣站在罰球線處目測瞄準，完全有百分之九十的命中率。

「忽悠老娘？你們當老娘不明白政策？」一聲獅子吼一般的聲音打破寂靜，音質高亢、完美，從那三層高樓傳過來。

楊光欣聽到這專業級別女高音，覺得這聲音與高嶺江鎮格格不入，這是經過千錘百鍊、日積月累的錘鍊、打磨出來的女高音，如果在江城市大舞台上抑或在某酒吧里出現這樣的美妙聲音，會有大捧鮮花奉上。

女人長發烏黑，看不見臉。辦公樓三樓有護牆，楊光欣所在的操坪位置要矮不少，只能看到女人背影和上半身。辦公室門開著，女人沖裡面的人吼，不知那邊在吵什麼。

看不到鎮政府有誰在上班，楊光欣從背包拿出市政府王主任交給自己的信函，看了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工作人事信函不在雙星縣開具，甚至都不經過雙星縣人事部門，直接就到鎮里來。這手續合規么。

到辦公樓找到一間門開著的辦公室，見裡面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看著手機。楊光欣說，「請問，到鎮政府報道該找誰？」

重複一遍，聲音還稍微提高，中年男子才離開手機，說，「你找誰？有什麼事？」楊光欣重複一遍，問報道該找誰。中年男子說，「帶有手續么？我看看。」

將市政府辦的信函遞給中年男子，他看過後，說，「找郭鎮長，組織人事是他負責。三樓，應該在。」中年男子遞迴信函，又看了楊光欣一眼。

「謝謝。」見中年男子態度有所轉變，楊光欣很有禮貌地笑笑。

到三樓，之前那女人還在那辦公室外，樓口這邊的兩間辦公室都關著門，也不知裡面有沒有人。敲門並不見有反應，楊光欣不得已走到那開著的辦公室。

女人這時候的聲音並不高，但她卻一直在說不停，完全像說脫口秀，節律流暢，字句清晰又不容人插嘴打岔。「你們說過二胎放開政策之後出生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合法的，為什麼我的孩子就是非法的？

既然我的孩子出生是合法的，為什麼你們違法開除我們夫妻的公職就不能糾正錯誤？

你說什麼二胎政策宣布前所有行政處罰都不會改變，這是什麼邏輯？沒看過判刑二十年的都給重判無罪釋放？沒看過佑派分子摘帽、評反、安置工作？這麼多冤假錯案都糾正了，高嶺江鎮就是另一片天？執行政策出錯誤可以理解，有錯不肯糾錯，這是什麼態度……」

走到女人身邊，聽她極具節律的中音，如果不聽說話的內容是很讓人享受的。楊光欣不由多看她一眼，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真沒想到，山旮旯里居然見到這等級別的美女。美女神態微微帶著憤概，一絲黑髮遮在臉上，使得酡紅的臉稍微虛化更讓人心動。

楊光欣心裡突然被划拉一下，但他不敢隨意開口。

稍站，見女人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楊光欣不得已往辦公室里走，因為辦公室里兩個人要出門走人了。

「請問，郭鎮長辦公室……」楊光欣插隊在美女身前，擋在辦公室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