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寶劍雙蛟龍
開元十五年,長安。端陽節前幾天,賀知章約上張若虛、王昌齡和剛剛從西北邊塞回京述職的岑參,來到芙蓉園酒樓,準備一聚。
「芙蓉園換廚子啦?」岑參解下佩劍,擱在包廂一角的馬紮上邊,回身拿起用紅色絨線裝訂的絲帛菜單《芙蓉譜》翻了翻,不覺皺起了眉頭。
「不錯」,賀知章道:「岑將軍多日不在京中,是以不知。今年三月時,這家新來了幾個廚子,菜譜也換了。」
「原來做淮揚菜的小吳師傅呢?」岑參問道。
「去宮裡做事啦。」賀知章微微一笑。
「哦,」岑參點了點頭,就不再追問了,繼續翻看著新菜譜。「紅豆流沙角,還有吳江蔥油麵,都沒有了?」
「那個,恐怕要等到端陽節宮中大宴,再看看有沒有了。」張若虛笑道。
「唉」,岑參嘆了一口氣。
「岑將軍不必煩惱。這新菜譜雖比以往不同,卻也別有風味。何不點幾樣新菜試試?」王昌齡一邊說著,一邊指點著《芙蓉譜》上的一些圖畫。原來這芙蓉園的菜譜,皆是將菜式的形狀用五色絲線綉成圖案,附在菜名之旁,以供客人點菜時參考。岑參順著王昌齡的指點看去,只見「罐燜牛肉」旁邊綉著一隻牛角,「羅宋鮮湯」旁邊綉著一隻胡蘿蔔和幾片捲心菜葉,似乎都是一些頗具異國情調的菜式。
王昌齡見岑參注目於那幾樣新菜,就也笑道:「是西域菜。岑將軍久在關塞,想來不甚稀罕。這裡原有幾個做江南菜的師傅,只是不知手藝比小吳師傅如何。」
「這不是西域菜。」岑參說道。
「什麼?」王昌齡和張若虛都是一驚。就連一直在旁邊垂手招待、未發一言的酒樓侍應,也頗感驚訝地抬眼望向岑參。
「這是鮮卑菜。」岑參接著說道:「西域多食羊,多烤物。不做湯水,只飲奶酒。這罐燜牛肉,近年雖然也流行於西域,卻起源於漠北極寒之地,並非西域原創。這羅宋湯,乃是幾種異樣蔬菜,加一種鮮卑特有的香辛料調製而成。香料秘不外傳,故非鮮卑廚師,不能辦到。」
「哦?」賀知章聽了,一邊點頭,一邊若有所思。
「岑將軍果然見多識廣,」王昌齡笑道:「我們只知新來的廚子是胡人,哪裡知道,西域和鮮卑還有這大區別。」
「鮮卑不是獨孤伽羅太皇太后的老家么?」張若虛忽然想起。
「不錯,」賀知章道:「國朝高祖與幾位元勛,原是北周後裔,有鮮卑血統。只是這幾年與我唐來往卻少。開元八年重開使驛之後,一向也只是聊備禮節,不似西域與大食生意熱絡。不想這位大廚,竟有心來這邊做事。」
「那就嘗嘗鮮?」岑參笑道,「我在西域都吃不到的鮮卑菜,不想京中竟有原汁原味的。」
「點菜!」王昌齡招呼著那個侍應。四人指指畫畫,點了一樣罐燜牛肉,一樣酥香羊腿,一樣鮮奶烤魚,一樣鱘鰉魚籽,外加一例羅宋湯。點心譜里還有幾十種各式糕點(跟今天在新疆出土的那些唐代曲奇餅的形狀差不多),看得人眼花繚亂。張若虛就請那個侍應幫忙推薦。侍應很熱心地推薦了幾樣點心,然後問道:「各位大人,可還用些什麼酒水么?」
「就來蜀郡貢酒……」岑參還沒說完,賀知章攔住他道:「誒,岑將軍有所不知。這西域菜色,需得配西域的葡萄美酒,方為相得益彰。」
「大人好眼力」,那侍應躬身道,「西樓下有專設的葡萄酒櫃,大人可以移步到那邊自選。」
「這菜譜上沒有酒水目錄嗎?」岑參問道。
「不好意思,敝店裡新來了一位調酒師,正在更新酒藏。新的葡萄酒譜,還在製作之中。」那侍應答道。
「哦,那就算了」,岑參道,「堂倌您給我們推薦幾樣酒水好了。」
「這個小的卻是不敢」,那侍應又欠了欠身,道:「這位大師帶來的新式葡萄酒,少說也有百十來種。好多都是小的從未見過的。」
「那您讓那位酒師過來幫我們看看好了。」王昌齡說。
「不好意思,這位大師只負責調酒,不做酒保的。」那侍應答道。
「怎麼這位調酒大師(「大師」兩個字,拉長了語調),這樣大的架子?」張若虛眉頭一挑,似乎有些不悅。
「唔」,賀知章笑道:「貴店藏龍卧虎。新換了大廚我還知道;這酒師也換了,我卻不知。」
「回大人的話,」那侍應道:「這位大師是上個月才來的。」
「這麼大的架子,莫非也是胡人不成?」張若虛語帶譏諷地問道。
「是的。」那侍應答道。
「哦?哈哈!」賀知章笑道:「這倒奇了。是你們大廚一起帶來的么?」
「這卻又不是。」那侍應答道:「這位大師不是大廚介紹來的。」
「那他是誰介紹來的?」岑參似乎也感到好奇。
「小的也不知。」那侍應答道:「僱人的事,都是李掌柜在打理。」
「哦。」賀知章示意不必再問,只向岑參詢問道:「去看看么?」
「去看看酒窖?也好。」岑參似乎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同時望向張若虛和王昌齡。王昌齡直接站起了身。
「我就在這裡照看東西好了。」張若虛慵懶地說。
「好的」,於是岑參也站起身來,拉著王昌齡往樓下走去。
「等等」,賀知章也站起身來道:「老夫也去看看這個西域酒窖。」
「賀大人?何必……」張若虛正要勸阻,又看見賀知章樂呵呵的樣子,知道這個老頑童一向喜歡新奇事物,就沒有再說什麼。
賀知章同著岑參和王昌齡下了樓,在那位侍應的帶領下,來到了西樓專設的葡萄酒櫃之前。
整個葡萄酒櫃,裝飾得異常華麗。四處都用上了明晃晃的西域銅鏡,與鎏金瓶、夜光杯,混成了一片讓人目眩神迷的空間。在那簇簇微芒的中央,赫然立著一個長挑身形的青年,正在專心致志地將一個杯子里的酒倒入另一個杯子里。那青年的滿頭金髮蜷曲成環,輝映在一片琉璃琥珀之中,渾然不像是這個世界里的人。
似乎是聽到了有人前來的腳步聲,那青年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了驚詫不置的賀知章一行。那青年的雙目發出兩道碧綠的光芒,雖然在看陌生人時是柔和而善意的,賀知章還是覺得一股涼意穿透了脊背,讓他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大師,這幾位大人,想來看看新進的葡萄酒。」那侍應幫著打了個招呼。
「好的,這邊請。選好了酒,我就幫您調製。」那青年用流利的漢語回答道。他的聲音,就像初開的花兒一樣清澈嬌嫩,晶瑩剔透。
「哦,好好。」賀知章禮貌地應答了一句,展眼(裝作)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酒品。心裡亂成一團,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趕快逃離那雙陰森森的純碧色光芒的鎖定。——那讓他倍感壓抑,不知所措。倒是岑參在西域多年,見怪不怪,徑自拿起了小瓶裝的酒樣,這個聞聞,那個晃晃,還跟那個青年攀談了起來。
「這是摩揭陀國的香酩,與我唐的米酒相類,卻不是你西域的葡萄酒。」岑參拿著一個小碗,凝視著碗中的金黃色酒體,悠悠地說道。
「不錯。」那青年淡淡地道:「天竺諸國,亦用稻穀釀酒。原與大唐習俗相近。」
賀知章聽得他輕描淡寫地說起摩揭陀國屬於「天竺諸國」,不由心下又是一驚。因為摩揭陀國確是南天竺的一個邦國,國君儘管獨立建制,卻需向孔雀皇朝納貢。大唐與各國開放通好雖已多年,長安百姓對於西域甚至天竺、大食的情況也耳熟能詳,但摩揭陀國的歸屬,卻不是一般官員都能了如指掌的。
「大廚,您來了。」賀知章耳後,忽又聽到那侍應的聲音。他轉頭一看,幾乎又打了個趔趄。
又一個金髮碧眼的胡人,赫然矗立在酒櫃的旁邊。與那位調酒師不同,他雖然不矮,身材卻略顯敦實。他的頭髮是淺黃色的,眸子是天藍色的,渾身上下散發著瑩白瑩白的幽光,倒有幾分像那些景教的傳教士從拜占庭帶來的白玉雕像的樣子。看到賀知章時,他的眼睛里泛出一絲天真而和善的笑意,因為他顯然看得出來賀知章是大唐朝廷的高級官員。——賀知章的腰間,還懸挂著達官貴人中流行的飾物金龜子呢。
這個大廚跟那個調酒師嘰里呱啦的說了幾句話,聽起來有點像是梵語,但是學過幾天梵語的賀知章幾乎聽不懂。——事實上,他也沒有心思去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這一雙活寶,一個比一個更像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他們還偏偏都在同一家餐館里打工,一個做菜,一個調酒。這是什麼離奇古怪的穿越劇情嗎?……
恍惚間,大廚拿起了調酒師給他調製好的幾瓶料酒,興高采烈地向後廚走去了。——他顯然是炒帶子時需要用X.O.醬做調料,所以特意過來取用的。
賀知章若有所思,吩咐將剛才大廚選用的幾樣酒品都給他們送到二樓包廂去。
「啊,這個所值不菲。」侍應好心地提醒說。
賀知章解下腰間佩戴的金龜子,向著侍應晃了晃。
「好嘞,這就給您幾位送過去。」侍應迅速地將那幾種名貴的葡萄酒打包,讓兩個小工給他們送到了包廂。
酒酣耳熱之後,賀知章便催著王昌齡寫詩。岑參也說:「末將端午之後,就需啟程趕回塞外。願得詩佛(唐人稱王昌齡為詩佛)一闕新詩相送為幸。」
王昌齡略一沉吟,向侍應索來紙筆,一揮而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詩成,立即付與歌兒舞女們彈唱起來。賀知章他們四人,聽歌度曲,繼續歡飲直至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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