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步入棋局

第十五章 步入棋局

夜色即將來臨,廣州沙面附近珠江岸邊停了一艘船,船上赫然是陳不達和胡榮祖。

陳不達一臉悵然站在船頭,沙面各種建築就在眼前,這是兩人以往的嚮往之所,哪怕去看個黃頭髮紅頭髮高鼻樑的洋鬼子,也能在嬉鬧中度過快樂的一天。

如今這種快樂一去不返,以後該怎麼辦,只能聽天由命了。

胡榮祖剛剛迷糊了一覺,如往常一般,很順手地把陳不達當成柱子,拉著他的腳手忙腳亂起身,朝著沙面一指,「怎麼,你想去玩玩?」

陳不達什麼都沒說,沖著滿街的膏藥旗一一指過去。

哪怕陳太華和他兩父子投了日軍,當了被萬人唾罵的漢奸,對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也是心懷恐懼,惹不起還躲得起。至於胡榮祖,他身上背著幾十條人命,怎麼干都能理解,要去摻合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胡榮祖一個激靈,這才算徹底清醒過來,他不是來玩的,是來找門路進市府。

不等他有所反應,陳不達沖著船家揮手,「船家,回去啦!」

船家也不想多耽擱,慌慌張張應了一聲,立刻劃船要走。

拖延戰術顯然沒什麼用,胡榮祖不得不跳下來,眼巴巴看著陳不達,一顆心七上八下,腿肚子也開始顫抖。

陳不達好似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窘態,像是完成什麼了不得的心愿,朝著甲板直直撲了上去,躺在船上揚長而去。

胡榮祖欲哭無淚,呆望著沙面和四周令人恐懼的膏藥旗,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他才邁出第一步,那是去佩佩家的方向。

走了不到十步,他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細嫩的聲音,「你是佩佩的哥哥?」

胡榮祖渾身一震,木著膽子回頭,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出現在面前。

「細妹!」胡榮祖驚呼出聲,「你怎麼在這裡!」

「來!」細妹也不多說,拉著他轉身就走。

兩人趁著夜色慢慢穿過馬路,細妹一轉眼長大了,也比以前機靈多了,帶著他小心翼翼避開日偽哨兵,來到沙基彎彎繞的小街巷中一個雜貨鋪。

雜貨鋪門臉極小,門口擺著各種空殼煙招徠生意,所有物品都鎖在柜子里,貨架上擺著不值錢的針線紙筆等物。

雜貨鋪半開半閉,細妹帶著胡榮祖進了門,轉身就把小門關了。

鋪子里只有一盞燈火微弱的煤油燈,胡榮祖好不容易適應了這黑漆漆的光線,只聽一陣咚咚咚的聲音由上而下,一抬頭,面前是一張黑炭般的臉,白牙發亮。

「你是誰!」胡榮祖緊張地盯著他。

「你猜!」

不等他猜出來,細妹吃吃悶笑,將燈火調亮了一點。

這人一開口,胡榮祖幾乎哭出聲來,一把抓著他的肩膀搖晃,「江泮,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藏哪了!」

江泮無聲悶笑,張開雙臂和他緊緊擁抱,附耳道:「我的時間不多,趕緊給你自己想個代號,以後派人跟你聯繫!」

細妹含笑看著兩人,瞬間挪到鋪子門口放哨。

「什麼代號?你在說什麼?」胡榮祖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問你我妹妹在哪,你打什麼岔!」

江泮一巴掌拍在他肩膀,「趕緊,我要走了!」

胡榮祖氣急敗壞抓住他的手,「你別沒頭沒腦,先跟我說清楚!」

細妹看不下去了,「阿泠哥,有人來了,快走!」

來不及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江泮一把將胡榮祖拉住,一瞬間衝上閣樓。

腳步聲越來越近,胡榮祖趴在樓梯處盯著下面,江泮慢慢爬到窗戶處,從窗戶縫隙往下瞄,同時手裡赫然出現一把短槍。

胡榮祖滿頭都是汗水,這才明白為什麼陳不達不肯上岸,也明白事情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然而,打退堂鼓已經來不及了,腳步聲已逼近雜貨鋪,重重砸著門。

「有沒有陌生人!」

「查戶口啦!開門!」

「開門!」

江泮轉身挪到胡榮祖身邊,手裡握的槍開始發抖,附耳道:「別出聲!千萬別出聲!」

砸門聲和喧鬧聲越來越大,胡榮祖頭腦一片空白,滿頭汗水,剛剛在船上憋的一泡尿再也憋不住了,猶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把閣樓差點淹了。

江泮遭了秧,看了看身上濕透的部分,捂著鼻子滾到窗檯邊,哭笑不得。

細妹顯然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一邊應著門,一邊從柜子裡面拿出兩包煙塞出去。

神奇的事情出現了,兩包煙消失,喧鬧聲也同時消失。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之後,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靜寂之中。

而胡榮祖也不得不面對這個人生最尷尬的時刻——他把人家的閣樓尿濕了!

不等他有所反應,只看眼前黑影一閃,江泮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好身手,撐著閣樓的梯子幾個翻身跳下來。

江泮動作幅度太大,攪動了原本凝固的空氣,細妹聳聳鼻子,發出短促的驚呼。

樓梯咚咚直響,胡榮祖從閣樓上走下來,捂著臉不吭氣。

「賠我衣服!」江泮小心翼翼拎著剛脫下的衣服丟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氣來。

胡榮祖氣急敗壞踢了他一腳,「化骨龍,我的代號叫化骨龍。」

江泮點點頭算是應了,捂著肚子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胡榮祖捏著鼻子踢了地上的衣服一腳,一轉頭,細妹已經拿來了一身的換洗衣服放在他身邊,抱著水盆抹布上樓清理災難現場。

胡榮祖手忙腳亂換了衣服,將臭烘烘的衣服丟在一旁,再度癱軟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細妹收拾完畢來到他身邊,輕聲道:「佩佩好不好?」

胡榮祖點點頭,又搖搖頭,看著她滿臉的淚光,鼻子一酸,捂著臉無聲哭泣。

此時此刻,胡榮祖和細妹惦記的佩佩也快來到南海,這一次裴醒用了幾乎所有的力量,保證佩佩和江明月一路有驚無險到達。

兩人來到沙坪,淪陷區就在眼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佩佩和江明月停了下來稍作休整。

兩人的身份都是老師,江明月穿上長衫就像了,而佩佩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才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感覺。

能夠去淪陷區的辦法只有偷渡,而偷渡要錢,要接受各種盤查,帶的電台絕對不可能順利通過。

江明月想了一個辦法,化裝成商人,把所有東西混雜在貨物中矇混過關。

為了得到確切情報,佩佩坐了一天茶館,從一群憤怒的商人的交談中得出結論,鬼子和路上的土匪會連貨帶東西全部搶走,要是打扮得再有錢一點,只怕會變成土匪眼裡的大肥羊,性命不保。

此路不通,兩人只好繼續想辦法,眼看著南海就在面前,佩佩思親心切,決定先偷渡回萬木堂看看。

然而,聽說她要去西城,人們紛紛色變,話都不敢跟她多說,擺著手就走了。

佩佩滿腹疑慮,回到客棧跟江明月一說,江明月也變了臉色,拉著她就要走。

來不及了,客棧的夥計引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走進來。

女子沖著江明月和佩佩一抱拳,笑容滿面。

佩佩呆住了,突然激動地跳起來撲向她,「是你!」

江明月目光複雜,沖著譚小玉一抱拳,微微搖了搖頭。

這不是告知真相的時刻,譚小玉看著佩佩爛漫的笑容,眉頭微蹙,沖著江明月略一點頭,「你們是夫妻?」

江明月和佩佩交換一個眼色,同時點頭。

譚小玉看在眼裡,微微笑了笑,「恭喜二位。」

佩佩正是心急火燎,「譚小姐,我們想回家省親,請問你有沒有辦法?」

「有!」一張和她相似的臉浮現眼前,譚小玉滿心難過,緊緊抱了抱她,掩飾眼裡湧上來的淚水,附耳道:「我就是做偷渡水客的營生,平常也打打鬼子,除一除漢奸。」

佩佩滿心欽佩,拉著她不撒手,「那我大哥呢,我二哥呢,他們在哪,有沒有跟你一起打鬼子?」

譚小玉點頭,「我先送你們回家。你們記住,路上會有人檢查,你們拿到良民證,要記住自己的消息,一定不能露出破綻。」

江明月和佩佩鄭重點頭。

即便譚小玉給予最大的保障,一路行來,江明月和佩佩還是步步驚心。

作為亡國奴,人人都是待宰的豬羊,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通過封鎖線的時候,通過路邊崗哨的時候,通過車站碼頭各種檢查的時候,都等於過鬼門關。

每一個鬼門關,都駐紮著幾個小鬼,他們仗勢欺人,要搜查費,要行人身上的好東西,還要對漂亮的姑娘小媳婦上下其手。

佩佩戴著一副眼鏡,穿著無比素樸,臉上也特意塗了東西做掩飾,看起來就是一個臉色蠟黃的病女人,當然也沒什麼油水。

這是最後一個鬼門關,過了這一道就是西城的地界,江明月和佩佩都鬆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一個眼色,佩佩先走一步,讓他們檢查。

江明月看著佩佩搖搖晃晃的背影,生怕她有什麼差錯,拿著良民證走到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奸面前,將良民證交給他看,同時緊緊握了握佩佩冰冷的手。

佩佩一瞬間也抓緊了他的手,聽到自己的心在顫抖,有恐懼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為激動。這是兩人第一次牽手,在鬼門關之前的牽手。

也許是兩人的鎮定讓人不悅,漢奸叫住兩人開始搜身,搜到一支鋼筆,毫不客氣沒收了,沒有從佩佩身上搜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漢奸口中不乾不淨罵了一句,一個巴掌打過來,佩佩眼鏡掉落在地,鼻子嘴角都冒出血來。

江明月連忙扶起佩佩,撿起眼鏡,掏出手帕塞給她讓她捂住口鼻,沖著漢奸連連鞠躬。

漢奸這才放行,江明月扶著佩佩一路踉蹌逃奔,不知道過了多久,佩佩終於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一個勁指著前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一開口就想哭。

那是西城,那是萬木堂所在的西城,那是她的家。

與佩佩的雀躍不同,江明月腳步和心頭都如同灌了鉛,一步比一步沉重。

臨別時,譚小玉曾經偷偷告訴他榮平和榮安的事情,江明月不得不佩服這兩兄弟,也對萬木堂刮目相看。

他對那天的匆匆拜訪感到後悔,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事,完全應該多在萬木堂逗留,跟胡介休好好探討如何開展救國救亡的宣傳。

在悔恨的沉默中,江明月就地租了一輛馬車,拉著佩佩上了車,收拾出一個稍微舒服的位置,將她先躺一躺。

這一路實在太過驚險,佩佩躺下去就睡著了,絲毫沒有受到顛簸路況的影響。

看她真的睡去,江明月從包袱里拿出長衫給她蓋上,坐在車夫旁看著風景清理思緒。

車夫默然看著兩人的動作,點燃一根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將煙袋遞給江明月。

要是以前,江明月肯定會嫌惡地推開,大概回鄉的道路是在太坎坷和漫長,這一次,江明月沒有推拒。

兩人分享完一桿煙袋,車夫又點了一桿,江明月接過煙袋,自己來裝填點燃。

他不抽這玩意,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就像他不願談及愛情,並不意味著他不懂。

這一次,車夫倒是拒絕了他的分享,回頭看了一眼,發出長長的嘆息,將江明月的胸口攪得翻江倒海,一顆心幾乎絞成碎片。

車夫湊近輕聲道:「去萬木堂的人絕跡了,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這一趟,我不要你們的錢。」

江明月點了點頭,這聲謝謝化成石頭,死死堵在心口。

「萬木堂為南海而犧牲,我們南海人心裡永遠會記得,以後一定會重建,先生您放心,也請轉告剩下的幾位。」

「多謝!」江明月沖著他用力抱拳,這聲謝終於衝出喉嚨。

「萬木堂怎麼啦?」車內傳出佩佩迷迷糊糊的聲音。

「沒怎麼,你繼續睡,還沒到呢。」

「奇怪,我夢見他們了。」

「誰呀?」

「爺爺奶奶啊,還有爸爸,很多人很多人……」佩佩的聲音漸漸被哽咽打斷。

夕陽驟然明亮,刺痛了眼睛,江明月一手捂著臉,手裡的煙桿被車夫接了過去。

煙霧裊繞,殘陽如血,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天盡頭。

這裡就是萬木堂。

佩佩和江明月所站的位置,就是原本大門的位置。

門沒了,院子沒了,這裡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廢墟,像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龐然大物。

書齋這一片廢墟紙屑漫天飛舞,榮祖和佩佩常常被罰跪的佛堂,兩坨焦黑的硬物明顯就是他們睡覺的蒲團……

母親雷小環所栽種的滿園花草不見了,討厭的齊玲瓏收了無數罈罈罐罐,全成了碎片,水缸剩了嵌在地面的一個底,裡面竟然還留下一些水,污濁的血水……

江明月慢慢鎮定下來,回到書齋的大致位置,突然蹲下來,撿起一本燒焦的殘書一角。

站在廢墟中,佩佩如同落入一個靜默的世界中,身影顯得無比單薄凄涼,那是從天堂跌落地獄的慘痛模樣。

江明月突然記起兩人的相遇,就連她自己也不可能記得的相遇。

那是他剛剛被江亭從南洋接回廣州的那天,他在荔灣大店小鋪之間迷了路,又死擰著不肯開口問人,站在一家糖水店門口焦急四顧。

她抱著一堆吃的從糖水店走出來,全身洋溢著幸福的光芒,笑容灼灼有光。

她一頭撞在他背上,不僅沒有道歉,還衝著他嬉笑,「往左手邊一直走就走到江邊了,在這裡發獃是找不回去的!」

他後來朝著左邊一直走,果然走出大街小巷,來到水邊,也順利找到了江亭的住所。

接著,他考入中大讀書,立下報效國家救國救亡的宏願,直到那天附中疏散遭到日軍轟炸,他不得不冒險前去幫忙,沒想到和她再度相逢。

在他二十五年並不完滿的生命中,她是唯一的變數,唯一的幸福意外。

他沒有從書齋廢墟中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不得不放棄努力,走向殘留的一棵樹下。

月亮高高掛在頭頂,他抬頭看著月,聽著風,捕捉到遠處的嗚咽聲聲。

西城雖然荒敗,人們並沒有完全放棄故土。人在,希望就在。就像馬車夫說的,萬木堂為南海而犧牲,南海人不會忘了萬木堂。

也許是聽到了這一陣嗚咽,佩佩終於從一場大夢中驚醒過來,拖曳著腳步走向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月亮,冷冷一笑,「這裡是萬木堂。」

江明月微微點頭,目不轉睛盯著她。

佩佩仍然在笑著,淚水大顆大顆掉下來,「你們怕傷了我的心,不肯告訴我真相,就連麗娜也把我丟下來,讓我自己回來看……你們為什麼一個二個都這麼狠心呢。」

她剛才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從黎麗娜的異常表現開始,她隱約感受到的胡家出了變故是真的,只是大家都瞞著她,萬木堂遭遇的是滅頂之災。

她現在恐懼到了極點,甚至不敢問每個人的去向。

江明月彷彿知道她的心聲,一手緊握她的手,竭力用最低柔的聲音道:「除了你,萬木堂還剩下三個人,你母親和你二嬸在小胡村住著,她們都在等你回家。榮安去了粵北從軍,還有榮祖……」

「榮祖怎麼啦?」佩佩捕捉到令人慌亂的消息。

「他投敵了。」江明月盡量輕描淡寫,「我們先回去看你媽媽和二嬸,再做其他打算,好嗎?」

佩佩捂著嘴,忍了又忍,兩行淚還是流下來。

她迅速擦乾淚水,微微仰起頭,迎著月光走出自己的家,停在原來的大門口。

天這麼黑,這雙眼睛卻這麼亮,有兩團火焰在熊熊燃燒。江明月目不轉睛看著佩佩,好似今生今世第一次認識她,他不由自主跟上她的腳步。

佩佩直直看著夜空,眼裡的火焰漸漸平靜。

江明月隨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彷彿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她微微眨眼,才知那只是幻覺。

夜空太亮,每一顆星辰都像是在燃燒,而他們眼底心上的火也熊熊燃起。

佩佩慢慢跪下來,輕聲道:「慢走。」

江明月也隨同她跪下來,雙手合十在心中反覆道:「各位慢走!佩佩交給我,請放心!」

到廣州的時候天色已晚,黎麗娜熟門熟路找了家糖水店填飽了肚子,糖水店小夥計找錢的時候順手塞給她一張小紙條。

看來一切都很順利,黎麗娜心裡樂開了花,回到家中,對黎天民的布置頗為滿意,點亮燈火打開字條看了看。

上面只有五個字:代號化骨龍。

她心頭一動,猛一低頭將字條吃了下去,抿著嘴無聲地笑。

燈火搖曳,將她的笑容染成昏黃的花朵,花開一霎,燈火隨風熄滅,笑容也轉瞬即逝,隨同她整個人一同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黎麗娜迅速起身,重又點亮了燈,就在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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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西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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