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著的自由精靈12(1)
歲月真是一隻飛翔的鳥,轉眼又是一周過去了。凱瑞慵睏倦怠地躺在床上,晨光穿透窗欞,透破習習浮動的白窗沙,灑在被子上。被子是紫羅蘭的顏色,優雅、高貴地散發出一般女人獨特的氣質。凱瑞在被窩裡伸了個懶腰,她把自己蜷縮了一夜的驅體,像晾衣服那樣地展展平,然後翻個身又睡。凱瑞近些日子出現了偏頭疼的毛病。她一睜開眼睛就被太陽穴深處逼過來的疼痛,弄得悵然若失。她不知道這種疼痛緣於何故,就想起床從幾個書櫥里找一本醫藥方面的書來看看。可是她來來回回地在書櫥前找了幾圈,還是沒找著。她想讓阿芒給她弄點葯,可阿芒一早就與麥琪驅車出門了。
凱瑞想,阿芒與麥琪去尋找一個失蹤的中國女人,茫茫人海上哪裡去找呢?凱瑞想,還不如她去報社登個尋人啟示來得管用。此刻,凱瑞的頭仍然像針刺般地疼,她支撐不住又躺到床上。這時候她覺得自從到報社工作,已經很久沒有寫那部《寫在一部書上》的小說了。她內心有點焦慮。確實在巴黎生存,沒有像故鄉那麼悠閑。在故鄉的時候,她可以常出去旅遊。鐵飯碗穩穩的,少去了很多擔憂。記得有一次,她與前夫余葉鬧矛盾,獨自去了一個小鎮旅遊。在鎮上,她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住下來的目的,一方面旅遊,另一方面想完成她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說。然而天氣突然陰冷起來,北方最早的寒流開始襲擊小鎮。凱瑞那時候穿一件,厚厚的粗絨大紅毛衣。說實在,她的身體非常單薄,這單薄的身體就像一首憂傷的詩,使她常常遭到挫折又享受痛苦,彷彿沒有痛苦她就不存在似的。如果說,她是為苦難而生,不如說,她是為愛情與藝術而生。那時候她在旅館的寫字檯上,寫她的小說。遺憾的是同屋的那個中年婦女,總是不停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她冰一樣蒼白的臉上幾塊色素斑,使她顯得格外蒼老。這是一位飽受更年期折磨、精神近乎崩潰的古怪不講理的女人。房間的空氣中飄揚著一些緊張的,令人窒息的東西。凱瑞這時清醒地覺得,該暫時離開這個女人。
凱瑞離開這個女人,惟一的去處就是江畔。江畔是她與阿芒、孫舟大學期間培植情感的地域。可以說這裡是她生長愛情的搖籃。當她一個人又來到這裡時,無限的感慨油然而生。那些他們跟隨她,或者她跟隨他們的背影歷歷在目。那些消失的往事中,最令凱瑞想起逃走。她曾經就無數次地逃走過。那是信了「惹不起而躲得起」的那句俗語。但是有一次逃走是在一個男人的鼻子底下,通過呼嘯的冷風溜走了。那是一個令人不安的黃昏,她突然意識到她在那個男人身邊的謬誤。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地激起對這個男人的蔑視,帶著冷傲的軀體逃走了。逃走,其實也是一種戲劇性地結束以往。凱瑞想她的大部分生命時間裡,都在扮演逃走這個角色。她總喜歡自己左右自己。當她擺脫掉左右她的繩子時,她就像小時候躲到桑樹林里去咀嚼桑樹果那樣興奮。
那時候,她一個人緩緩地在江畔散步。她害怕回旅館見到那個女人。她正感到無處可歸時,江畔不遠處的霓虹燈下,閃爍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她的前夫余葉,也不是阿芒與孫舟,而是與她一面之交的文友。那個文友,是在她遙遠的北方之行的會議上見到的。她接到他的通知那天,她的故鄉正大雪紛飛。雪花像鮮花一樣,轉瞬即逝后,人就感到格外寒冷。於是她想北方無論有多麼大的寒流襲擊,房間里始終溫暖如春。她對北方最嚮往的,就是這溫暖如春的日子。後來的幾天,她一直在為去遙遠的北方做著準備工作。她提早兩天買好飛往北方某個城市的機票。她想她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開會,那將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多年來,她似乎有一種緊迫感,有一種很重要的責任感。好在她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東倒西歪尋死覓活。這東倒西歪尋死覓活的日子,有時候又使她覺得內心的情感,像大海那樣洶湧。這不得不迫使她,不顧一切地鋪開稿紙寫個熱火朝天。
凱瑞後來離開那個文友回到旅館時,讓她觸目驚心的是她耗盡了許多心血尚未完成的那部小說,被那個中年婦女撕成了一紙簍碎片。凱瑞面對那一紙簍碎片,頓時不盡的淚水往心裡流。她能拿她怎麼樣呢?她的惡作劇,就像地震那樣震塌了凱瑞築造的城牆。她的惡作劇,也就像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那樣,燒毀了凱瑞渴望已久剛剛建立起來的精神家園。凱瑞的精神家園成了一堆荒蕪的廢墟。凱瑞的雙眼,在這堆荒蕪的廢墟上流連忘返。於是,那寫天凱瑞沉浸在無休無止的精神恍惚里,真不知道該怎樣追溯與重建這個精神家園?一種令人迷惘的神情,正在凱瑞的潛意識裡萌動。凱瑞想為什麼她樣樣努力卻沒有回報?凱瑞開始因動人心弦的悲傷而自虐,就像那個中年婦女一樣,凱瑞神經兮兮焦灼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她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想笑。她的大腦亂糟糟地陷入自己一幕一幕的人生經歷。那經歷使她覺得磕磕碰碰、坎坎坷坷的人生是多麼的令人想痛哭一場啊!
後來,凱瑞收拾行李想離開小鎮的那天晚上,她將那一堆支離破碎的手稿,像凋零的鮮花一樣捲入呼嘯的風中,讓它飄揚在美麗的富春江上。她望著美麗的富春江,又想起南唐李後主的詞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她特別喜歡這兩句詞。這兩句詞讓她感傷得淚水盈盈。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大多都有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風風雨雨,令人眼花繚亂的動蕩歲月。那動蕩歲月使災難深藏於歷史畫卷中,人們一般不願意把它舒展開來,以免傷筋動骨。那天晚上,凱瑞輾轉難眠,她忽然想起那個中年婦女把她的手稿摧毀之後的第二天,就逃之夭夭。中年婦女到底逃到哪裡去了呢?凱瑞的直感總有一輛呼嘯的列車,如雷貫耳地轟鳴著,使那中年婦女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這是不是一種感應?當凱瑞睡不著覺,從床上起來打開電視機時,正好播放晚間新聞。她看到電視畫面上一個中年婦女,慘死在列車的車輪下。她的血肉已經模糊不清,一下子很難分辯出她是誰?但她清晰地聽見播音員說,慘死在列車車輪底下的女人叫楊曉萍。楊曉萍正是她同屋那個中年女人的名字。因為她在住宿登記冊上,看見她寫在上面的那幾個彎彎曲曲的字。中年女人的意外死亡,讓凱瑞感到十分遺憾。她想她畢竟與她同屋住過,她該用一種什麼方式,憑弔這位死得慘不忍睹的中年婦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