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祭(1)

書祭(1)

——童年故事之二

我以為我會流淚,竟沒有一滴淚水。

我以為我會大笑,竟沒有一絲笑意。

一年內,我的兩本書先後問世。一本是三聯書店出版的紀實文集《魔鬼市場》;一本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報告文學《萬眾突圍》。

出版社送的樣書就冷冷地堆在那裡,懶於送人,包括那些相知很深的朋友。連預先準備的熱情也冷卻了。心裡另有一種滋味。難以激動,也不平靜。

難道這就是我淌著少年淚的夢想?

難道這就是我漾著青春愛的渴望?

漫漫人生路,收穫和尋找,究竟哪個過程更動人心魄呢?

就這樣,到了細雨霏霏的清明。重又來到父親的墓地。

我將兩本書放在父親的骨灰盒前。點燃。然後長跪不起。但是仍沒有淚。我看見父親照片上的目光。依舊十年前那樣平靜,對於無淚的兒子沒有怨言,也沒有責備,於是我便懂了有一種平淡其實是很濃郁的。

只有我知道,父親曾是很苦的父親,而我又是很苦的孩子。就是這尋尋常常的書夢也是極苦澀凄涼的。於是我便記下這些,寄於父親充滿愛和期望的亡靈。

小學四年級,我曾苦苦地尋找一本成語詞典。那時家裡四壁空空,昏黃的燈下,是為生計日夜操勞的父母。家裡用不著也不會花錢買一本詞典。當父親知道兒子渴望有一本小詞典的時候,書店已不能買到。因為那時詞典也歸於封資修一類了。

終於在同學家裡看到一本成語詞典,綠皮兒,黃紙兒。我頓時萌生了一個狂想,要抄下這本詞典。我幾乎花去了幾天時間乞求,最後用了20張珍愛的煙標作為交換,借抄詞典一夜。

那時家裡為了省些電錢,規定每晚8點關燈睡覺。但是那一夜媽媽破例了。我拿出家裡唯一一個紅塑料皮日記本,在那個漆皮脫落的小方凳上整整抄了一夜。

轉天,詞典如約索回。望著一夜抄寫的七十多條成語,我心裡真難受。那時我當然不明白,一個貧窮的家庭遭遇一個貧窮的時代,這雙份的貧窮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孩子能承受的。最可怕的貧窮絕不是一個家庭的貧窮。

精神的饑渴,歷史的荒漠,卻常常讓後來的回憶變得豐富,耐人咀嚼。原來,不能泯滅的是人類的感覺,和這感覺中最早誕生的羞恥心。

那個抄詞典的塑料皮日記本,已經十分的陳舊殘破了。但我一直擺在我的案前,像祭奠一個蒼白的時代一樣祭奠著那段十分荒謬的記憶。

父親是凝重的。

父親是個普通工人。眼裡永遠有哀愁,身上永遠有補丁。

為了省下點車錢,父親每天要來去步行三個多小時上下班,直到病倒不起。捨不得坐車,但卻盡最大努力滿足兒子讀書的**。每到星期天,父親都要領著我到天津北站那個二十幾平方米的小書店買書。

記得父親給我買的第一本書是《**的宣傳員關成富》。這畢竟是我的第一本「字書」,我愛不釋手,用牛皮紙仔細地包上書皮。這之後,父親又給我買回了《不屈的馬路工》、《河北民兵鬥爭故事》、《紮根鞋》……

我終於成了窮孩子中的富翁,短短時間竟有了三十多本屬於自己的書。包皮,編號,整理,每天總要翻檢一遍。那時我愛這些書,更愛父親。乏味的生活有了色彩,有了故事。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貧窮,忘記了艱難的日子。

漸漸我已不能滿足。空空蕩蕩的書店,幾乎是出一個英雄出一本書,轉來轉去,總覺得書店比我還窮。唯有父親依舊不肯坐車,依舊想辦法省些錢給兒子買書。

而時代依舊那般蒼白,那般貧乏。

連一個少年的精神渴求都難以滿足的時代,現在想來竟是難以置信的荒唐。

我們曾經那樣冠冕堂皇地扼殺過。包括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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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星散文隨筆集:歷史的從容讓我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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