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智慧
——寄給三月的閑筆
1992年連最後兩天的面子都沒有給我,自30日凌晨始,連燒兩天,不知肉味水味,不知是夢是醒。一種超乎尋常的疲憊感覺像鉗子一樣令我困於病榻。歲末投醫,見急診室里一張張痛苦不堪的面孔,還有呻吟。心中再也禁不住那十丈寒氣,覺得死活也不能混到這個份上。
1992年對我有太多的敵意,讓我疲憊地應付著。
儘管出了《今早相會》;儘管散文集《書祭》獲了全國獎;儘管職稱評定破格成了主任記者,但我還是頑固地認定1992年對我是絕對不順的。對於我來說,1992年是苦熬過來的。不論別的,只論生病,在我來說是創紀錄的。一向為擁有強健體魄而自豪的我,1992年大有一種撲倒在地或被擺平的味道。特別是8月之後,竟一病再病,精神和身體似乎都處於極度的折磨之中。好在1992年總算平安過去,而且微笑還在,而且還有朋友的100顆幸運星的真誠祝福,我自信1993年一定是格外美好格外溫暖也格外有情的。但過去不等於抹去,輕撫這一年多的累累傷痛,真有點觸目驚心。究竟為了什麼我們如此折磨自己?!比如這年關前的高燒就全是自找,倘若前一天免了立達餐廳那絕對無聊也無味的應酬,或者轉天中午乾脆不必硬挺著精神在「國際三十七層」赴那頓怎麼也提不起神的中飯,我還會有那冷汗淋淋絕無樂趣可言的歲末嗎?
又想到有關活得太累的話題。難道來到人世真是為了含辛茹苦嗎?難道我們所有迷人的或輝煌的追求都不過是西西弗斯的宿命?冥冥中,總感到這裡有一個活著的智慧的問題。又想到這個專欄刊出時正值陽春三月,在這個開花的月份我也將度過我生命的第35個年頭。不論還有多少未圓的少年夢,不論還有多少未了的青春債,我想我的生命終於進入了有綠蔭的夏季了。成功也罷,失敗也罷,得也罷,失也罷,只有回顧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感悟那種匆匆過客的滋味,才有可能知道生命最初的平平淡淡的面目。於是,我想當進入這生命的三月,我將和愛著我的讀者說些什麼呢?還是來一次閑談吧,在春天,在三月,我們看看是否有一種活著的智慧。
我很愛讀米蘭·昆德拉的作品,特別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包括據此拍攝的極生活也極藝術的電影。這本書和這個片子我已閱讀無數遍,每一次都可獲取一種新的感悟。生命中難以承受或者本應拒絕承受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當我們的生活不由分說地步入了越來越純粹也越來越扭曲的市場競爭中,當我們的感情和身體都被一種似乎是難以拒絕的東西推入以追求為名的快節奏的時候,我們能解釋我們行為的真實意義和價值嗎?活著究竟需要不需要一種智慧?
我們疲憊地奔波著,我們究竟是在得到著,還是被剝奪著。我們越來越忙,節奏越來越快。我們絕沒有料到所謂現代生活現代文明在給我們帶來超過以往多得多的享受的同時,也向我們的精神我們的身體我們的感情提出了甚至是性命攸關的挑戰。我們不能不小心!
稿子剛剛開頭,《科學與生活》主編小海來電,告訴我他們雜誌的編輯孔繁新同志突發心臟病,不幸逝世,年僅55歲。我和繁新同志相處相知並不多,但也應該算是有過交往的朋友。在去年年底《科學與生活》組織的作者座談會上,我們就坐在一起,並有熱情的交談。也就是轉眼之間罷,便聽到這樣不幸的消息。一個人,一位熱情的同行就這樣快地永遠消失了。這實在是讓人痛心也讓人警覺的。
孔在我的印象里應該說算是那種精力充沛、樂於奔波的熱心人。於是我便再次想到生活給我們的那種似乎是化解不開的壓力,令我們忙著追求,急著追求,瘋狂追求。我們太忙了,從早到晚,幾乎無喘息之機,疲於奔命,疲於應付,在付出和索取之間,在播灑和收穫之間我們像是一個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馬拉松隊員,沿著人生狹長的跑道,伴著也許是虛幻的啦啦隊的呼聲,我們全部投入地、沒命地奔跑著。
其實,我們上當了!
前兩天讀米蘭·昆德拉小說《玩笑》自序,其中一節讀過讓我不寒而慄:「受到烏托邦聲音的迷惑,他們拚命擠進天堂的大門,但當大門在身後砰然關上之時,他們卻發現自己是在地獄里。這樣的時刻使我們感到,歷史是喜歡開懷大笑的。」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反覆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究竟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我們究竟怎樣才能獲得人生的滿足?
也許有朋友會笑我書人說痴,但是我敢相信,就是絕頂聰明的傢伙只要拿出一點時間來面對這個問題也會獲得十分的警覺。因為我們並不明白!尤其不明白人生首先具有的就是一種支出的功能,而且是一種巨大的支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類烽煙四起,官場商場都是戰場,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大家全部進入競技狀態,披掛上陣,四面出擊,在言不由衷的文山會海中跑一次龍套,在燈紅酒綠的杯盞交映中醉一次。我們為了得到,為了以為得到了的,我們永不滿足,也永難滿足。**燃燒著,讓我們難以自己。於是我們便不斷張揚所謂強者的故事。這些故事鼓舞著我們,鼓舞我們在競技場上互相模仿,不惜一切。看台上的看客哪怕給我們一點眼色或一點微笑,都會刺激著我們更加忘我。在我們的人生辭典里最輝煌的最夠味的是拼搏競爭奮鬥百折不回萬死不辭寧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這類字眼。
那是一個極普通的開業典禮。朋友盛情,難以推辭,便去了。照例聽些熱也不熱、真也不真的致辭,然後用力或不用力地鼓鼓掌,用心或者不用心地笑一笑。之後,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圍在一起,喝酒吃菜。我身邊默默坐著一位中年男子,言笑不多,而且也沒有多少熟人,支在那裡很有點枯坐的味道。我平生最不忍看人干著,而且又鄰肩而坐,便禮貌地向他點頭致意,然後根據他的客套互換名片。我注意到他和一個十幾年前官超部級的風雲人物竟同名同姓,便默默一笑,不以為然。沒想到酒過三杯,老闆特來介紹我的鄰座曾是一位中央領導云云。我端的大驚,沒想到我的錯覺竟是事實。於是,我再次和他碰杯,有節制地也很關懷地問他的近況,沒想到他並不介意,很淡也很自然地和我交談,談過去也談現在,回答你的問題,滿足你的好奇。真是徹底地談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他也不再具備當年那種叱吒風雲的精神,中央首長的威嚴,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幾次起身夾菜,談不上派頭,也沒有多少不雅。
就這樣,我和這位當年的首長平起平坐兩個多小時,風采不見,盛氣難覓,誰也不會從他的臉上身上眼睛里看出任何經歷和故事。但他確實輝煌過,成功過,高高在上過,夾道歡迎過。神聖和普通,高大和渺小,究竟有什麼距離?那些不可逾越的鴻溝和頂峰究竟是本來就有的還是我們杜撰的?那頓食而無味的飯,那杯不冷不熱的酒讓我再次感悟了什麼叫過眼雲煙,什麼叫身外之物,什麼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生命是一道減法,歷史是一次玩笑。我們體會吧!不可一世的可以在一夜之間貶為糞土,腰纏萬貫的可以在一夜之間淪為乞丐。零可以變成一,萬又可以歸為零。我們扛著的有時並不是信念而是包袱;我們燃燒的有時並不是自己而是**。我們也許一切都得到了,仕途,金錢,獨丟了真實的生活以及這種生活創造的歡樂和幸福;我們也許一直以為自己是強者,呼風喚雨,談笑風生,其實扮演的還是小丑的角色。也許我們大汗淋淋,傷筋動骨,驚天動地,換了褳褲,又換了皮襖,最後不過練了半套花架子。
人生的本來面目究竟應該是什麼?你問我,我問你。
寫到此處,我要聲明的是,我絕不反對奮鬥,相反我主張進步;我絕不反對競爭,相反我熱愛成功;我不是個奢侈者,相反我欣賞刻苦。但是,在這一切的之前或者之後,我們是否應該更快樂一些,更真實一些,更安詳一些?!活著是需要智慧的,大智慧或小智慧。生活變異之大、節奏之快,讓我們更迫切地需要一種大的智慧———由於滲透了人生而能照耀人生的大智慧。這種智慧此時對我說:孩子,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對於我們來說,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